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捆龙索·续

crystal

第三章

九·上

屋子布置得华丽而不失雅致,空气中飘荡着着一种似兰似麝的香气。墙上挂着两幅画,一幅是吴道子的人物,一幅是韩干的马。
展昭斜靠在软塌里,胸口的伤比自己想像的要重。每次一动真气,喉头都会涌上一点血腥味。
门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身不由己,请恕在下失礼了。”展昭淡淡道。
“你听得见我的脚步声?”来人一怔,他对自己的轻功一向自负,他的轻功也确实值得他自负。
“听不见。”
“但你却知道我来了。”
展昭笑了笑:“其实瞎子并不是只有耳朵才管用。”

来人不再说话,缓步上前,除去了展昭脸上那层薄薄的人皮面具。
展昭仍然一动不动。
“……”来人不再说话,只是冷冷地打量起面前的年轻人:清矍而苍白的面容,俊逸英挺。即便双目已盲,又全身受制,他嘴角的那抹微笑仍然带着股从容不迫的意味。
盯着他,那人目中渐渐现出一股深思的神情:“这个地方叫幽冥山庄,能到这里来的人都已经是死人。”
“有的人死了,只是让别人以为他死了。很多时候,活着的死人比活人更有用。”展昭的声音平静和缓,“只不过,要找到那么多的活死人,一定费了你不少的人力财力。”
那人冷笑,“展大侠费心,不过老朽倒是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是么?以一换二也不算亏本?”
“你以为白玉堂和敏丫头逃得了吗?”那人悠然道,“凡是幽冥山庄想要的人,无论在哪里都已经是死人。”
嘴角的笑容终于僵硬,白玉堂和阿敏!居然是他们?!展昭的脑海中有刹那的空白。
“那么太子呢?太子在你手里,你想买的又是什么?大宋的江山?”电光火石间展昭的心头转过千百种假设。但既然事关阿敏,那只有一种可能:太子出事了。
“呵呵,展昭,你的确是个人才。老夫知道要劝你回头很难,不过你还是有三天时间可以考虑。”

房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合上眼,展昭觉得双目又开始有些刺痛。这样断断续续的疼痛从服下苏苏的药就一直持续到现在,是那碗药出了什么问题么?
展昭的心绪纷乱已极:白玉堂、阿敏、太子、幽冥山庄……如果是以前,他对自己的生死不会有太多挂心,可现在……
幽冥山庄?不由自主的,展昭想起了十年前那个轰动一时又突然销声匿迹的“幽冥天子”,两者会有什么关系么?还是,只是巧合?
思绪又飞回了开封府。十年前的幽冥天子,还有,十年前的他和她。

“你看看你,就是爱逞强,人家白五爷就不会。”
“你渴了吧,我帮你倒杯水。”
“谢什么谢,这一路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
抬眼处,依旧远天如洗;窗外,木叶依旧青润如碧玉。
十年前的温柔,十年前的旧梦……

远天?木叶?!
展昭浑身都是一震,狠狠闭上眼,再睁开:不错,天色青朗,竹叶含翠……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终于,又能看见了。

九·下

夜,雾夜。
浓雾裹起了万物,一座园林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是这里?”白玉堂甩了甩被打湿的头发。
雾还在不停的飘散,给诺大的园林凭添一份神秘,只有檐下的两个大字显出真实的质感——沈园。
“……”苏苏没有答话,展昭留下的标记她不会认错,但是……

屋内的灯光很柔和。大理石的桌面上摆好了四色点心:桂花糖藕,茯苓软糕,玫瑰松子糖,梨肉好郎君。
点心清雅别致,席上杯碟是精巧的细瓷,此间主人显然很懂得享受。
桌旁坐着两个人。上首是一个老者,个子不高,微微有些谢顶,一眼看去只是个萎缩干瘪的小老头。
唯一与众不同的是他的眼睛。那竟是一双浅碧色的眼,只是眼神已有了那个年纪该有的混沌。
桌上有酒,很香,他却只呷了一口茶。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你习武为的什么?”似是漫不经心的闲聊,他问坐在对面的年轻人。
年轻人一愣,这句话问得出乎他意料,一时之间他摸不清老者的意图:“扫不平之事,保一方百姓。”
回答很简单,老者看了看他。同样的话他听很多人说过,有人慷慨激昂,有人自负狷狂,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就像在说一件最普通自然不过的事。
“不为出人头地?”
“那倒也未必。”年轻人的嘴角牵起一个笑,想起了那个初涉江湖的自己,也少年轻狂,也纵情任性。闯出一片天是每个年青人的梦想。掌中剑,跨下马,他曾经是潇洒无羁的,直到他碰上了那个人。
“南侠成名既早,可谓年少得志,誉满江湖,却转而踏足官场,投身公门,绿林中多有人为君不值啊。”老者的话语中锋芒渐露。
“展昭只求问心无愧。”年轻人淡淡答道。
老者打量着他:“江湖草莽讲求的是快意恩仇,绿林好汉开口闭口是除暴安良,可谁该死谁不该死又怎会真的只如他们以为的那么简单。”
展昭长眉微微一扬,没有说话。
老者接道:“武功不能解决一切,世上没人有权力夺去别人的生命,法度才是国之根本。”
展昭喟然叹道:“能这么想的人并不多。”
老者长笑一声,道:“所以,我知道你穿上那身官袍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甚至也不是为了什么包拯的知遇之恩,你守的并不是开封府的包青天,而是包拯所执的国之法度,是那片青天护住的一方黎民。”
展昭有些动容,沉默许久,终于答道:“不错。”
“既如此,如果新法优于旧制,如果新君圣于旧主,展大侠难道仍要一味愚忠,不思弃暗投明?”老者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精光。

在杭州,如果只有一个地方称得上妇孺皆知,那就是这座“沈园”。
也许它并什么太大的不同,只不过杭州最大的酒楼在这里,杭州最大的赌坊在这里,杭州最大的妓院也在这里。
苏苏盯着那两个字有些怔住了,怎么会是这里?

长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纠结在一起,展昭的眉有些紧,老者的话他一时无法反驳。
“呵呵”,小老头一笑,站起身漫步到门前,悠然道,“此乃大事,展大侠不妨慢慢考虑。”
脚步声渐行渐远,屋内重又回复了先前的寂静,只是空气中渐渐凝固了一丝沉沉的抑郁。
“新法优于旧制?新君圣于旧主?!”
展昭缓缓睁开双目,嘴角牵起一个冷冷的笑。
他的眉依旧锁得很紧,眼里却有了锋锐的光彩。
像是星辰划过黑夜。

“王爷,您难道真觉得展昭能降?”说话的是一个中年人,样貌和小老头颇有几分相似,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竟也是浅碧色的。
“嗯”,小老头随手把玩着桌上的暖玉箫,稍有沉吟,“我只是这么希望,展昭实在是个人才。”
“阿布”,小老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有些阴沉,“我告诉过你不要总是叫我王爷,怎么还是改不了口?”
他的语气是淡淡的,透着冷漠。
“主上,属下知错了。”阿布惶惶答道。
“前苑布置的怎样?”
“主上放心,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嘿嘿,”小老头冷笑一声,“那么简单?你先下去吧。”
“是。”阿布退到门口,突又转身问道,“襄阳王爷那里……”
“我自有主张。”小老头摆摆手,面前的烛火摇摇曳曳,昏暗而微弱,湮没了他的表情。
窗外,夜色更深。  


沈园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这里既有最精致的亭台,也容纳了最鄙陋的人群;既有最清雅的茶楼,也生产了最贫瘠的笑话。
日上三竿,沈园最热闹的时候。

小燕楼在园子的西南。

白玉堂挑了三楼的一个位子坐下。他今天破天荒地换下了那件白色的长衣,另着了套深色的锦袍,腰间佩了快青玉。经过苏苏的装扮,白玉堂打赌就是大哥卢方从自己面前走过,也决认不出他这个五弟。
点了壶雨前,白玉堂故作幽闲地斜靠上椅背,微眯了眼,看似随意地打量起这片园子。
他选的位子临街靠窗,恰能看了整个沈园的动静。
然后,他满意地听到了预期中的整齐的急促的脚步声,伴了“哒哒”的马蹄声,沉重地拍打了地面:
两列军兵闯了进来,带队的是杭州府的偏将王朗。

“你的朋友来得倒还真快。”小老头对着展昭笑了笑。
“他们的动作一向不慢。”展昭淡淡道。
“不过能找到我这里,也是难得的了。”小老头瞥了展昭一眼。
“我留的记号。”展昭微微一笑。
“我想也是。”小老头说的也漫不经心。
展昭是个聪明人。
小老头也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直来直去最好。

王朗显然还不够聪明。
他赶跑了所有的客人后,才开始带着他的手下大张旗鼓地搜开了园子。
白玉堂慢腾腾地随着人群走下了楼,好笑地看着楼下忙乱的官兵,然后不着痕迹地往一个方向退去。
刚才留给白玉堂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已经足够。
短短的一刻里他已经找到目标:一处偏僻的院落,并不起眼。但是无论园内怎样翻天覆地,那里始终是安静的。
奇怪的安静——沈园正北。

“白玉堂和韩彰在官兵队里?”小老头皱了眉,问前来报讯的一个劲装武士。
“是,他们都在,一共四个。”
“你敢确定?”
“属下确定,他们一步都不曾离开。”
“嗯,”小老头站起身,缓缓地踱开了步子,“他们这么搜可真是个笨法子。”
这句话是冲着展昭说的。
“……”展昭没有回答。
“白玉堂不是个笨人。”小老头的双眼紧盯着展昭,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他不是,”展昭挑了挑眉,忽又笑道,“有时候不是。”


十一

“一群蠢货!”王朗的脸色越来越是铁青,额上的青筋也开始“突突”直跳。
“王大人,您看我们老板不在,你们呢又找不到人,我们这个生意总还是要做下去的。”阿布在王朗身边赔笑道。
“将军,的确是没有啊。”早被训得抬不起头的副将里终于也有一个人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
“不可能!”王朗的嗓门更大了。
“怎么就不可能呢?”一声轻笑,一个女人的声音插了进来。

柳如斯在沈园五年。
“坊中有女名如斯,眉如远黛眼横波。
纤纤笑笑鸣一曲,貂裘千金未觉多。”
她到的第二年,沈园的吟翠楼就排得了杭州第一的花楼。

“王大人,你怎么知道我们这里就一定藏了要犯呢?”她笑笑地扫了王朗一眼。
王朗的脸“腾”地就红了:“柳姑娘,我们……我们……”
“这原因是为何,恐怕还不用姑娘费心吧。”王朗还在结巴,他身后站着的一个人冷冷地开口了。
“这位是……”柳如斯对着那人脆生生一笑,好象方才发现王朗身后还站着四个人——二男二女。
“韩彰。”
“原来是韩公子。”柳如斯随手拂了拂鬓边的白玉簪。
“我们出去看看。”韩彰不再理会她和王朗,看了眼身边的阿敏,两个人径自走了出去。
“两位好走。”柳如斯的脸上依旧是笑吟吟的。
“嗯。”韩彰轻哼一声,与她擦身而过。

“又去沉香阁?他们不是已经搜过了?”听了回报,小老头愣了愣。
“是,但不知他们为何去而复返。”
“谁的主意?”
“柳姑娘去前厅的时候,韩彰和阿敏离开了一会儿,回来以后就说要去沉香阁。”
“嗯……如斯去前厅干什么?”小老头的眼里寒光一闪。
“属下不知。”

沉香阁,沈园正北。
“王大人,这里是内眷的住处。前番已查过了,再搜一次,恐怕不妥吧。”阿布的脸色也有些阴沉了。
“这……”王朗看了眼身后的四个人。
“总管,兹事体大,我们方才来的时候还有两个地方没仔细查看。”阿敏冷冷地说。
“好……搜吧搜吧,要不要把这地板都撬开?”阿布一面牢骚,一面让开了道。

“听说当年太子回宫,五鼠出力不少。”小老头看了看展昭。
“阁下不会只是听说吧。”展昭微谑道。
“还听说展大侠辞官之后,五鼠就留在了京城帮着开封府办案。”
“不错。”
“如此说来,展大侠与他们也该是关系莫逆了。”不待展昭回答,小老头又一阵冷笑,“只不知这太子与五鼠在展大侠心中,哪个更重要些呢……”


十二

小楼三层,虽是清雅却并无奇巧之处。
“王大人,就是这里了。”阿布沉着脸,明显地带了几分不耐,自顾自大咧咧往厅中一张椅子上一坐,“您尽管请吧。”
“哼,”王朗心头虽然不悦,满肚子的怒气也只能撒向自己的手下,“你们都给我看仔细了!”
“是。”军兵散了开去。
“几位自便,地方简陋,可是招待不周了。”柳如斯向众人浅浅一笑,稍缓和了些尴尬的气氛,“来人,上茶。”
茶是出了名的西湖龙井,青翠碧绿的茶叶煞是可爱,王朗却连看都没看,一仰脖都倒进了嘴里,脸色越发的难看了。
日头渐渐西沉,将门外忙碌兵士的影子越拉越长。
依旧,一无所获。
“将军……”
一看那副将吞吞吐吐的样子,王朗的眉毛就竖了起来,“还是没有?!”

“阁下知道的还真是不少。”展昭悠然道。
“也称不上很多,”小老头喝了口茶,“譬如说我就不知道展大侠的眼睛是如何失明的?”
“展某双目既盲,又何劳园主动问。”展昭扬眉笑道。
“譬如说老夫也不知道昔年的七巧手苏老先生竟与我这沈园毗邻而居。”
“展昭这条命便是多亏苏老先生相救。”
“听说苏老先生生平有三绝:医术、毒术、易容术。”
“世人皆知。”
“呵呵,不过小老儿又听说苏先生祖孙两人,他将这三绝悉数传与了他的孙女,倒不知是真是假。”
“……”

沉香阁,正厅。
“既如此,我等告辞。”王朗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恨恨瞪了身边的四个人。
“将军走好,恕不远送了。”阿布的嘴角隐隐含了不屑。
“慢着,”阿敏伸手拦住了王朗,转回脸看了看阿布,“总管不是说这是内宅么?怎的一个家眷都不见?”
“哎,姑娘,你们这么个搜法,我们老爷的家眷早都回避了。若是留这儿,岂不是添乱么?”
“你……”

见得军兵都不见了踪影,柳如斯瞟了眼阿布,“我说布总管啊,你胆子还真够大的,居然敢教他们撬地板?”
“嘿嘿,那又如何,他们知道撬哪儿么?”阿布冷笑一声,“何况那机关一直都被我占着,决然的万无一失。”
“那倒是如斯的多虑了。”柳如斯俏声笑道,同阿布一起走了出去,随手带上了厅门。
脚步声渐不可闻,厅堂正中的衡横梁上却露出了一袍衣角。

“五鼠成名已久,怎能听凭一个小小的王朗如此劳而无功?”
“白玉堂本不是个少话的人,今天却安分的奇怪。”
“苏姑娘若是易容高手,那任何一个男子穿上白衣就都能是白玉堂。”
“王朗身后的白衣人若不是白玉堂,则真正的锦毛鼠又会在哪里?”
小老头似是自言自语,眼光却盯住了展昭,目中闪过一丝得意。


十三

白玉堂比韩彰更早到的沉香阁,韩彰退出去的时候他并没有走。阿布和柳如斯的对话,白玉堂伏在梁上听了个一清二楚。

檀木的方桌旁摆着两张椅子。
阿布坐的是上首的一把。
阿布一进门就坐在了那上面,半步都未曾离开。
阿布对柳如斯说,那机关一直都被他占着。

他在椅子前站定。
很普通的藤椅,白玉堂试着举了举——纹丝不动。眼睛一亮,他俯下身,将手探向椅座的背面。背面果然有一处突起的旋钮,深吸口气,白玉堂转开了它。

“这一幕就到此为止吧,”小老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忽然沉下脸,“展大侠,赏个光陪小老儿走一趟沉香阁吧。”

沉香阁,正厅。
地面终于无声地弹出一个洞口。
入口很窄,
仅容得下一个人的身子。
白玉堂略一思忖,顺梯而下。反手,拉下了弹开的青石地板。

地下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般阴暗迷乱。通道只有一条,干净平整。四周的墙上嵌了明晃晃的青铜壁灯。
屋外已黑夜沉沉,这里则是亮如白昼。
白玉堂定定神,往前走去。
地道很长,曲折繁复;地道里很静,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细细的呼吸声,手心也渐渐沁出了冷汗。
白玉堂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平安地走到了尽头。
没有机关,没有埋伏,路尽处,有阶梯直通向上。

出口很窄,
仅能容下一个人的身子。

洞口是敞开的。
白玉堂侧耳听了很久,没有声响;甩手,他扔出一块飞蝗石,外面依然没有动静。
上面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白玉堂不知道。
但既已到了这一步,便容不得他再回头了。更何况,他若真的想回头,又何必要来!
拔剑在手,白玉堂终于探出了头。
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沉香阁。
他居然又回到了沉香阁。
这出口赫然就是刚才的入口。
剑在手中,
剑未出。
因为他的对面,数十张引矢待发的硬弓正狞笑地指着他,白玉堂只得走了上去。

“呵呵,白大侠,我们终于见面了。”小老头捻须大笑。
“哼,”白玉堂冷笑一声,转过了头,然后他就看到了小老头身旁坐着的一个人。然后,他脸上的笑容也生动温暖了起来,微笑道,“猫儿,久违了。”
十四

和白玉堂认识了那么久,展昭几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用这种安静又含了感情的声音和自己讲话。没有看他,可是展昭还是想象到了这只老鼠现在眼里狼狈的热情。
展昭忍不住笑了。
“数年不见,白兄倒是越加的斯文有礼了。”
“废话,我白玉堂从来都是温文儒雅。”白玉堂脸微微一红,不知是为了展昭的这句话还是为了刚才自己故意掩饰的激动,嘴一撇,他的声音高了八度。
“呵呵,如此白兄一向可好?”
“好?我现在这样叫好?!”白玉堂横了展昭一眼,“展护卫,我的展大人,自从碰上了你,我就不知道这‘好’字怎么写了。”
“是、是,”展昭忍了笑,正色道,“不过展昭怎么记得当初是某人死缠烂打偏要上开封,任谁都拦不住呢。”
“你、你这破猫!”白玉堂气得就差没跳脚。
“唉,老鼠就是老鼠。”

两个人嬉笑怒骂,竟全不似身陷绝境。
没有人说话,屋子里其他的人脸色都变了。
小老头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展昭和白玉堂。
然后,他居然也笑了。
“两位真好兴致。”
“猫儿,这人是谁?”白玉堂沉下脸,寒声道,“你五爷我瞅着他不顺眼。”
“呵呵,小老儿便是此间主人。白五侠既到此作客,顺不顺眼怕也只能将就了。展大侠你说是么?”
展昭一笑未语,只是抬眼看向小老头。
两个人的目光终于碰在了一起。
仿若火花相激。
火花无形无状,虽然看不到,但在场的每一个人却都感觉到了。
小老头的瞳孔骤然收缩,展昭的眼神清朗若寒星,何尝是个瞎子的眼睛?!
心念甫动,展昭已经腾身而起。但小老头却反应奇快,反手,暖玉箫已在掌中。展昭掌风凌厉,小老头却不闪不避,玉箫直取展昭胸口膻中大穴,以攻为守,竟是决不让展昭占得先机。

风声疾,衣袂飘飞
没有人看清展昭是怎么出的手,两条人影已交织在一起。
没有人看清小老头是怎样动的箫,两条人影已经分开。
小老头仍在原地,
展昭退后数步。
只一招,谁胜谁败?

屋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很久。
小老头终于缓缓转过了身,展昭却依旧僵立在当地,闷咳数声,一缕鲜血自嘴角流出。
“南侠果然是南侠,”小老头重又坐回了原处,端起几案上的茶杯,看了看展昭,却轻轻叹了口气,“若不是先已受伤,胜负恐尚难……”
话声嘎然而止,小老头举杯的手突显僵硬。
展昭被擒时不止受伤,周身的大穴亦被封死。
他适才若能解穴而有出手一击,又怎会被自己再次点中膻中?
现在的展昭离白玉堂不过几步之遥。
小老头的脸色终于变了。
因为他看到展昭的身子忽然如燕子般掠起。

白玉堂的身后还站着两人,能有资格站在这沉香阁的人便都是沈园的精锐。但展昭的目标却不是他们,掌风所及竟是直指白玉堂。
这一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两个剑客也是一愣,一愣之间白玉堂已是借了展昭的掌势拔地而起,堪堪避开架在自己颈上的宝剑,空中再一翻身,稳稳地落在了展昭的身边。
“猫儿,你怎么样?”白玉堂甫一落地,就急着问道。
“我没事,你呢?”展昭拭去嘴角的血迹,让他放心。
“没问题。”
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变故陡生,小老头却神色不变,嘿然一声冷笑:“展大侠原来演技也恁地了得。”
“情非得以。”展昭淡淡道。
“你便在这里救了白玉堂,又能如何?”说着,他慢慢伸手轻击了两掌。
门外,太子被机械地推了进来。
展昭记得太子入宫已经三年。
三年的时间也许并不很长,却已足够使那个孩子身上的帝王之气显露无遗。虽然被困,他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子依然笔挺。
“白五叔……展大人?!”乍见展昭,太子一惊,脱口道,“你……你也在这里?”
“展昭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受惊了。”展昭抱拳道。
“展大人没事就好。”太子瞬间已回复了平静,忽又象想起了什么,脸上掠过一抹笑容,接着道,“我们……我和我姨娘一直都很挂念你呢。”
“谢殿下。”展昭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些急遽,他尽力想让自己的声音稳定如往常,但还是不自觉地有了一丝悸动。
白玉堂的心里也涌上了一阵奇异的感情,斜睨了一眼小老头,冷笑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十五

“想怎样也是要看两位的啊。”屋外有人插话,未语先笑,柳如斯走了进来。
她眼波在展昭和白玉堂两人身上一转,似又有意无意地凝眸看了看展昭的双眼,然后转过身向小老头施施然一礼,娇声道;“如斯见过主人。”
“呵呵,如斯啊,你倒还记得看我。”小老头捻髯一笑。
“瞧您说的。”柳如斯俏脸一红,轻轻跺了跺脚,“如斯怎么敢忘了王爷啊。”
展昭看着柳如斯,忽然觉得这女子跺脚的样子很象一个人。
白玉堂却微微一怔,王爷?他转眼看了看小老头。
小老头也稍一皱眉,打了个哈哈,道,“如斯又来说笑了,事情办得如何?”
“一切顺利,布总管和王将军就把他们带来,只是少了那个小姑娘。”
柳如斯声音不大,白玉堂听来却象是在耳边响了个霹雳。王将军?!
心念未已,只听柳如斯轻笑一声,道:“王将军么,白五爷总还是记得的。”

白玉堂当然记得,他的记性一向不坏,更何况这个王朗现在正从从容站在他面前。还是那一身打扮,还是那一个人,只是现在的王朗周身都多了股阴郁冷酷的气质,眼里隐隐然还有毫不掩饰的得意。
白玉堂瞪着他,牙咬紧了。
怪不得当初去杭州府搬兵的时候这个偏将如此的主动;怪不得他们的每一步都好象在对手的掌握之中,原来如此……
“我二哥呢?阿敏呢?!”白玉堂低声吼道。
“白五爷,别那么心急,你看人家展大侠就稳当的多啦。”柳如斯咯咯一笑,瞥了眼展昭。

展昭终于又见到了阿敏。
岁月流转,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展昭凝注着她,熟悉的脸庞清丽如昔。
他不知道这张脸在梦里曾经出现了多少次,只记得每一次醒来,眼前都是无边的黑暗,让人绝望的黑暗。
三年里,展昭有时会忍不住想象和她重逢时的情形,但每一次又都会强迫自己制止这种思绪的蔓延。往事已矣,他一直很努力地想要抹去那个生命里最让他心动的名字,但每一次,也只能颓然放弃。
思念若已刻骨,是否就真的再难擦去?
展昭看着阿敏,目光幽幽地更深了。

阿敏却没有看到展昭,一进门她的注意力就完全被另一个人占据了。
“太子!太子你怎么样?”几乎是脱口而出,她甚至忘了自己也已经被擒。
“姨娘!你也……?”太子的脸上现出一丝焦虑,旋又安慰道,“我没事,展大人和白五叔会救我们的。”
“展大人?”
阿敏身子一震,抬头,这才看到了展昭和白玉堂。
“展大人,你……你……”阿敏颤声道,双唇嗫喏,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展昭勉强笑了笑,淡淡道,“敏姑娘,好久不见了。”
白玉堂看着他们,不由地暗暗叹了口气。转脸望去,竟发现柳如斯的眼里也起了种奇怪的变化,好像有说不出的欢喜,又好像含了说不出的悲伤,那神色一闪而过。

“故人重逢,可喜可贺啊。”小老头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阁下究竟意欲何为?”展昭盯着小老头,一字字道。
小老头站起身,说话依旧不紧不慢:“老朽若是以太子为质胁迫两位束手就擒,两位定是难以心悦诚服的吧。”
“哼。”白玉堂冷笑一声,心里却是一紧。
“呵呵,可惜小老儿无论作什么事,都讲求一个公平。”小老头一声长笑,霍然转身,一字一顿,“老朽愿与两位大侠赌上一局,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怎么赌?”
小老头慢步到窗前,望向窗外,手指着不远处的一所建筑,道:“两位可看得到那幢楼?”
“看得到。”
“此楼名为御天。老朽当初倒也是费了些心思,请来几位匠人,用了两年的时间方才建成此楼,其中略有些机关。久闻白五爷精通此道,展大侠又是武艺超群,老朽就想赌这一把,看看两位是否能破了我这御天楼。”
“破得破不得又当如何?”白玉堂缓缓道。
“两个时辰为限。太子、韩二爷和敏姑娘,老朽会将他们安置在楼里。若破得,人自救走,我等也听凭官府发落;若破不得……几位可别怪老朽手下无情。”
“一言为定!”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好,如斯会带两位去那御天楼,明日寅时之前,小老儿恭候大驾。”

御天楼离沉香阁并不远,但却不在沈园之中。
宏伟而安静的楼宇蹲在漆黑的夜色中,如同一头怪兽。飞扬的额角宣告了嚣张的占有,仿佛进入他身躯的人们都将毫无例外的被吞噬。冷淡的黑色里,楼内居然亮起了几盏明灯,不知是会将引人入天堂,还是地狱。
“就是这里了?”白玉堂问柳如斯。
“不错。”柳如斯板着脸道。从引展昭和白玉堂出了沉香阁开始,她的神色就完全变了。展昭走在她身边,却觉得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猫儿,你说那老头玩的是哪一招?他要真那太子他们来威胁,可还真难办了。”
“唔,”展昭应了一声,道,“白兄,你对这机关消息可有把握。”
“这种东西千变万化,倒真的是很难说。”白玉堂露出少见的沉思,“何况,太子他们是不是真的就会在这楼里,我们也没看见。”
“他们不在。”展昭说的斩钉截铁。

石桌,石椅,厚重的石门——简单的陈设,很难想象繁闹的沈园中居然会有这么一个简陋的地方。
阿敏和太子的确没有被带去御天楼。
石门推开,阿布和小老头走了进来。
“你们想做什么?”太子上前一步挡在阿敏身前,看着对面站着的两个人。
小老头并未答话,只自顾自地返身打量起这间屋子,像是在和太子说又像只是在自言自语:“嗯,虽然简陋了些,不过还算是安全。”
韩彰一直没有说话,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这小老头的行为有些古怪。这地方很偏僻,四周却几乎看不到一个守卫,韩彰实在找不出小老头把他们安置在这里的理由。
“殿下,老朽有一事相询。”小老头又开了口。
“何事?”
“在殿下眼里,老朽现在可是一十恶不赦的大逆之徒?”
“你以为呢?”太子轻哼一声,反问了一句。
“若老朽说自己实乃太子的救命恩人”,小老头顿了顿,嘿然一声冷笑道,“太子是否会觉得有些意外?”
“……你以为呢?”太子愣了半晌,才呐呐地重复了一句,回头看一眼阿敏和韩彰,终于又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四章

十六

风沙,黄土,夜色。
茫茫戈壁中一座关城若隐若现,朦胧的星光映着孤寂的烽燧,整个大地都似浸浴在一种神秘而凄凉的雾里。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远远地望着城楼,一个年轻人呆立许久,突然低声叹道,“西出阳关无故人……嘿嘿,然则东行入关又当如何…… ”
“小王爷,快进城吧。”他身后一个仆从打扮的人轻声催促。
“急什么?”年轻人一声苦笑,“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小王爷你知道,”那仆从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陛下一直都当你是心腹大患,何况你手中还有……。”
“心腹大患,心腹大患……”年轻人垂下眼帘喃喃道,“阿布,你说他莫非忘了我还是他的亲弟弟么。”
年轻人长得很平常,但一双浅碧色的眼中总会流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他穿的也很普通,可浑身上下偏就有了一股华贵的气质。
“王爷你看!”仆从的脸上忽然浮上一层怒气,年轻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夜色中,十数条人影如幽灵般地闪现出来。
“终于来了。”他眼里的讥诮更重,又似抹入了些难言的悲哀。

人影很快就将他们围在了中间,这些人穿着黑衣,打扮与一般汉人无异,但若往脸上看,却都是高鼻凹目,一眼便能分辨出并非中土人士。
“卑职萨蒙夫见过王爷。”为首的一人躬身行礼。
“萨将军,我已经不是什么王爷了。”年轻人淡淡道,“深夜赶来,你不会是只为了与我这一介布衣饯行吧。”
“是,小王爷,”萨蒙夫并未改口,“陛下请王爷入关前将那样东西留下。”他说话的声音很缓慢,象是很恭敬,又象是在斟酌字句。
“我早已和皇兄说过他要的东西不在我手上,”年轻人冷笑一声,又道,“你去回复陛下,皇位他自便稳稳地坐,却不必再费心寻那玩物了。”
萨蒙夫抬起身,语气依旧恭敬:“王爷这话小的不敢传,陛下只吩咐卑职从王爷手中取回那物事。”
“萨将军又意欲如何呢?”
“王爷若定说那东西不在您身上,可否请王爷随卑职再返京城,向陛下……”
“我若不愿呢?”年轻人峭声冷然道。
“这……王爷莫怪小的无礼。”语音未落,萨蒙夫手中刀已出鞘,几乎同时,他身后的那十几个人的手中也都多了一件明晃晃的兵器。
“哈哈哈哈哈….”年轻人怒极反笑,“萨将军,你们是一起来呢还是单个的上?”
那个叫阿布的仆从一直都站在他身边,此刻却再也按耐不住,大吼一声跳了出来拦在萨蒙夫的面前。
“阿布,退下。”年轻人轻声叱道,转脸又向那些杀手,“大内高手倾巢而出,陛下未免小题大做了。”
“王爷鉴谅,卑职等只是奉旨行事。”
“我明白,不过我实不愿与本国弟兄动手。”年轻人说罢,手中按出一管玉箫,“这样吧,诸位可愿先听小王吹奏一曲?”
“王爷……”萨蒙夫一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素知这王子文武全才,但大敌当前他却如此好整以遐想要吹箫却未免太过奇怪,正思量间,箫声已起。

“谒承明帝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
年轻人吹的是一曲《赠白马王彪》,这诗原系曹植所作,虽是为与异母弟曹彪分手而发,其中却也蕴含了对曹丕称帝后屡次迫害自己的满腔忧愤。
萨蒙夫不通文墨自听不出其中典故,只觉曲调凄恻,令人心酸,不知不觉间竟放下了手中的刀,身边众人有的更已经潸然泪下。萨蒙夫毕竟心思灵动,暗叫不好,这么下去还怎么拿人?方知那小王爷是借箫声以极深厚的内力来扰乱自己的心神,但此刻再要凝神抵御却是不及,耳畔箫声沉郁,于空寂的旷野中更有一种让人窒息的悲壮,只听的众人心驰神遥。
“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箫声突然陡一拔高,不再成调。一曲终了,众人只觉虚脱一般瘫软在地,再无气力,眼见那年轻人收了玉箫,携着阿布转身而去,不再回头。远远的只听他悲声吟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曷此其极……


第五章

(十七)

“后来呢?”太子终究孩子性情,忍不住问道。
“后来不过是流落中原,”小老头苦笑一声,“忽忽三十年……敏姑娘,你可曾听说过一个名作喀喇斡尔朵的地方?”
“喀喇,斡尔朵?”阿敏喃喃重复,“我曾听万岁闲聊时提起过,那似是个远垂塞外的古国,与我大宋却是世代交好,尝谴使往来。你……?”
“不错,老朽原是喀喇人氏,现今的喀喇国主阿尔斯兰汗便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
……
“我喀喇汗国自来便分作两部,以双王制。当年父汗驾崩,原命我兄弟各掌一部,不料大哥却不满于此,诬了我一个通敌的罪名,逐我出本邦……”
“等等等等,”久未出声的韩彰忍不住插口道,“就算你以前是那什么斡什么朵的王子,如今绑了我们的太子又去作什么用?”
“莫非你想以太子为质挟我大宋助你复仇?”阿敏毕竟久居宫中,宫廷间种种勾心斗角见得多了,转念间猜到了八九分。
“呵呵,姑娘果然冰雪聪明。若说二十年前,老朽未曾有过如此心意那是自欺欺人,不过,现在……”小老头儿摇了摇头,“我自幼倾心中原文化,少年时曾随我国使者数番来朝,因之倒也认识了几位贵介王公,其中的一位,怕是几位都熟悉,”
他看向阿敏诸人,“如今他已贵为皇叔……”
“襄阳王?!”阿敏和韩彰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老朽当年去国而入中原,原是心灰意懒,无意再执着些什么,襄阳王爷却是对我礼待有加,毫不以我之落魄为意,我自是感激,引他为知己。言语间他曾露出欲帮我复位之意,我当时亦是年少气盛,虽觉渺茫,却也抱了万一的念头。只是眼见着日子一年年地过去了,这心思也就一天天的轻了。而况后来渐听闻我那作了大汗的兄长开疆拓土锐无可挡,使喀喇人称耀于河西,对他的怨愤也就慢慢淡了。于我而言,他未必是个称职的大哥;于喀喇汗国而言,他倒确称得是个出色的君主。”
“恩,至于请殿下等来么此,”小老头儿似是觉得自己说得远了些,微一笑,转到了众人最关心的话题,“原非是小老儿的本意……”


御天楼。

柳如斯已经走了,白玉堂则围着楼仔仔细细地转了三圈。
展昭耐心地等着,他很少看到白玉堂如此专注认真的神情。
楼宇统共三层,厚重的朱漆大门古朴而神秘。
楼门紧闭,左右上分别有两个精致的兽面铜环,安静地掩住了内中的未知。
“那柳如斯所说不错,”白玉堂终于站定,“此楼楼顶立阵眼,的确必得你我二人由东西两侧同时而进,若走单向,楼顶的阵眼随时便能调度楼中守卫,更改机关设置,使人防不胜防。只是……”
心下踌躇,白玉堂的话未再说下去。
“白兄,柳姑娘适才已把阵中要紧的机关俱都点出,”看到白玉堂的犹疑,展昭一笑,知道他是在替自己担心,“展昭于此一道虽不甚精,不过既知内情,应无大碍。”
“展昭,她自己也说了,即便是他们手中的阵图,也只是最初的设置,后来的几番更改襄阳王那老家伙又作过些什么手脚,谁都不知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可是……”
“不用再争了,”展昭打断了白玉堂,看着他,温和的语气里含了不容辩驳的决断,“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相信我!”
叹口气,白玉堂有些无奈:“可是你又怎知那个柳姑娘告诉我们的阵图是真是假?”
“她说的是真话。”展昭微微一笑,白玉堂看了眼展昭,有些奇怪于他的肯定,似是知道他的心思,未等白玉堂发问,展昭便又自己加了一句,“如斯便是苏苏。”


石室。

阿敏吃惊地又看到了那个长相甜甜的小姑娘。
苏苏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回复了本来面目。
“苏姑娘的易容之术当真了得,便是语气神态也尽皆惟妙惟肖啊。”小老头看着她,眼里有毫不掩饰的欣赏。
“可还是没有瞒过您呢,”苏苏摇一摇头,“真是。”
“哈哈,老夫赌你也必瞒不过展昭。”小老头捻冉而笑。
“谁……说的?”苏苏脸一红,却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
“楼里的事情都和他们说了?”小老头转过话题,正色道。
“嗯,”苏苏应一声,锁住了眉头。
“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小老头长长叹了口气,“不过……”
“他们不会有事的,”苏苏截口道,展眉一笑,“我相信!”

“苏姑娘!”阿敏终于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阿敏狐疑地看着对面的老者,他究竟是友是敌?

(十八)

“敏姑娘,”小老头儿目光一扫,“襄阳王爷是何许人,想必几位心中也都了了。老朽固不愿继续与之同流,一时却也难骤然反目,更何况……”
语声忽顿,意下颇显踌躇。
“先生莫非有把柄在他手上?”太子双眉微皱,接口问道。
小老头儿转眼看向太子,有些诧异,默然半晌,终于说道:“殿下所料不差,我喀喇世袭汗主即位时均会受掌一青玉团龙佩,玉佩原做龙凤两份,若是双汗共执朝政,则龙凤各归一主。”见众人面显疑惑,又道,“这玉佩实则颇类似你们汉人的虎符,龙凤若是合壁,则可调动河西一众部落。否则它本身虽是珍贵,倒也谈不上无价之宝。”
“那……?”
“当日我虽被逐,手中的凤佩却是始终未失。及至来到中原,却不料为襄阳王探得风声,我一时不察,竟将它交与王爷。”老者苦笑一声,恨恨道,“也是当时迷了心窍,竟会做此糊涂之事,待到得醒悟,却终究是投鼠忌器了。”
“玉佩如今可还在襄阳王府?”韩彰插口问道,“也许可以想个法子……”
小老头儿摇了摇头,“法子么,小老儿倒是已经想到了。”
转过话题,又道:“年前襄阳王请我来至杭州,掌管江南事务,我便知他将有所图,果然后来便请了太子来。王爷城府极深,他虽并不当真疑我,却也未曾将此事全盘告知。太子一事似乎只是个幌子,否则他不会故意着人在皇宫中留下字柬引人前来。杭州知府林镜是王爷心腹,这园子也是依着他的意思所建,面上只是区区一处风流之地,实则襄阳王多年来笼络的幽冥使者俱混迹藏身于此,以期行事。”
“幽冥使者?”阿敏心中一动。
“约是十年前吧,王爷就开始网罗死士:多是当时江湖上的黑道高手,或得罪于同道,或不容于官府,没奈何投奔襄阳王诈死埋名。”小老头儿笑一声,“那些人被换作幽冥使者,王爷他,有时便自称幽冥天子。”
幽冥天子……
阿敏身子轻轻一颤,抬眼盯住小老头儿,只是眼前人影却渐渐模糊。

“什么~幽冥天子不是襄阳王?那会是谁?”
“我只希望早日除去奸贼,好还后宫一个清净,也让你……”
“你是,因为这样才受伤的吗?还是,因为我?”
……

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吧,可为什么现在记起却依然清晰恍如昨日?
石室内,烛火摇摇曳曳,摇曳间,那个青年深黑的眸子倒益发清亮起来。
好似突然从梦中惊醒,阿敏冲口而出:“可是,为什么非要他……他们去御天楼?”


御天楼

展昭轻嘘一口气,眼前的阶梯宽且长,两旁围着的乌木扶栏,雕琢甚为精细。
已要上到第二楼,虽说过了底层的机关重重,展昭的面上,却丝毫不见轻松。
这是个谨慎的人,也从不会托大,五行消息儿一道,于他确是生疏。如今唯一的赌注只有手中那一张未见得确切的阵图,虽说之前的机关的确与阵图没有太大的出入,但是之后的,有谁知道呢?
“拾阶而上,走单弃双!”
展昭看了眼手中的图,简单的提示以红线标出,略一思忖,掌中已扣住一把铜币,甩手,币钱携着劲力飞向梯道。
一、三、五、七、九……
展昭眼见着它们依次重重落在阶上,静侯片刻,果见得无事,不再犹豫,足尖一点,纵身上楼。
与适才转角繁复的底层不同,宽敞的二楼几乎空无一物,只半空中三条铁索荡荡现在眼前,连向远端的另一处楼道。
再其上,便是御天楼的终极之处了。

“展大侠,玉佩便在那御天的三楼,老朽以为:不如我们,做一笔交易……”

大厅内全是暗的,惟有屋顶上悬着一盏大灯,形状极是简单,四周却罩以白纸,灯光透出,显得凄寒而诡异。
“过二楼须得走铁索,三条索链,他说……应当是,是正右的那一条。”
展昭想起苏苏说这话时犹疑的神情,暗自一笑,冒险么?可事到如今,哪里还有退路!
握了握手中的宝剑,展昭身形一晃,已是稳稳落在链上。
铁索极细,似是乌金打造,微微抖动,隐约露出幽冷的光芒。
略定心神,展昭缓步向前走去。
他走的很慢,但很稳,脸上虽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手心却隐隐沁出细汗。
他以前并非没有走过更为危险的道路,有时,脚下就是绝壑万丈,但却似从未有过像现今这般紧张的感觉。
链下的青砖平滑洁净,但每一方砖石之下,又都明明隐匿了不可知的危机……

堪堪到了中点。


(十九)

堪堪到了中点,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可还未及展昭略安下心,屋顶上悬着的大灯忽然就悄无声息地灭了烛光。
便在瞬间,四壁坚冷的石墙几乎同时移向两旁。黑暗中,尖锐的风声响起,夹墙内,无数小而毒,轻而利的暗器骤然由四面八方射出,又似长了眼睛般直扑向链上的人影。

身边是全不可知的陷阱,周围是令人窒息的黑暗,这密芒芒的暗器纵是在平时也难以躲过,又遑论是现在!
电光火石间,展昭却猛地探身向下跃去,长剑出鞘,左手抵住了地上的青石方砖。

“你怎知那楼板定然会裂开呢?”后来,苏苏这么问他。
“不知道的,”后来展昭回想起那时的情景,也只能微笑着抚了眉头,“当时只是……赌了一把。”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
既然向上是天罗地网,那便,只有向下!
展昭知道这楼面必有古怪,却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事到如今,惟有孤注一掷。

地面轰然裂开。

展昭顺势如游鱼般钻入,他的身体四肢早已调整到最协和的状态,身子滑落的同时,双手也牢牢攀住了裂开的青石砖缘。
楼板缓缓移动,终于静止。
时光也仿似凝固了一般,展昭只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等待。

久久没有动静。

低头看,楼下亦是黑漆漆的一片难见五指,展昭却轻舒了一口气。
地洞内也许另有铜网刀阵,但只要人不落入,该就不会触动机关。
想到适才的惊心动魄,展昭也不由得心下暗惊,凝神再听,楼面之上,破空声依旧。
这机关的主人果然处处小心,唯恐走了来人,如雨的暗器竟是连绵不绝。
只是终究百密一疏,他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看似连环的陷阱,紧要关头竟也能做了救人之用。

骤雨和疾风直响了半盏茶的时间才停。
展昭双手轻撑,翻身重又立上铁链。
几乎不用打开火折,他也早对方才楼面的情形了然于几乎不用打开火折,他也早对方才楼面的情形了然于心。
越过铁索,拾步上阶,面前是幽暗的甬道。
展昭走得不紧不慢,穿过甬道,便是御天的顶层。
快到尽头时,展昭忽然止住了身形。
转角处,已有些微的灯光透出,但伴着那亮光,展昭分明还感到了一股弥漫的杀气。
隐约而凌厉。
展昭止步不前,那杀气也静立不动。
然后,展昭握剑的手忽然就轻松下来,微笑问道:“是白兄么?”

白衣闪动,转角处人影一晃而出。
打量着展昭,白玉堂也笑了:“猫儿爬楼的本事倒也不差。”
“好说,”展昭微一抱拳,忽然想起多年前两人相交的情形,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白兄可是有些失望?”
“你少来,”白玉堂甩了他一眼,故意板下面,语气里却透出笑意,“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呵呵,既如此,展昭拭目以待。”
说笑间,已是穿过甬道。
两人走得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全身都处于绝对的警觉之下。
只是在这阴森诡异的地方,他们心中虽然丝毫不敢懈怠,面上却是轻松如常。

“猫儿,你说这最后还会有什么古怪?”
“不知道。”展昭淡淡道。
白玉堂想了想又道:“阵图我细瞧过,这一层三间暗室,室室相通。照理说,团龙佩应该是在最里的一间。”
“不错,只是这图到了这里就再没有了其他的提示。”
“没了提示也好,倒是能合了我五爷的脾气。”白玉堂随手将图收起,展颜一笑。
“白兄……”展昭欲言又止,却见白玉堂忽地止了身形。

面前,一道暗门闪出。
“这里了。”展昭低声道。
“慢着!”白玉堂见展昭举步欲前,猛然一把拉住他,“猫儿莫非又想和我争?”
“白兄!”展昭不由皱了皱眉。
“展昭,”白玉堂募地正了颜色,“我还有话要说!”
“什么?”展昭话刚出口,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石室内
“什么?你也不知道该如何破解这楼?那、那……”阿敏面色一变,低声而呼。
“老朽若是知道如何破解,又岂会等到现在?我手中虽有阵图,但襄阳王后来两番将楼重修。名上是为了护那龙佩的安全,实则无非是以之而作要挟。老夫既不能与他翻脸,就也不便使人前去探楼,免得使他生疑,更何况……”小老头儿苦笑一声,“更何况这杭州之地名义是我执事,实则襄阳的耳目众多,真正能为老夫信任的也不过区区几人。”
“阿布先生自然是其中之一咯。”苏苏转眼看了看一直站在小老头儿身边的阿布悄声笑道。
她自从入了此间,就极少见到那大汉说话,再凝目瞧他,却是黝黑的脸上两道浓眉,敞开的衣襟间,露出黑铁般的胸膛。
“阿布自幼便与我相随。”小老头儿微微笑道,“另外,还有一人……”
“柳姐姐?”
“呵呵,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苏苏抿嘴一笑,突又似想到了什么,“她现在人呢?”
“王朗和他的手下,还没有处理。”小老头儿淡淡说道。
“那个杭州府的王朗?”韩彰忍不住问道,有些吃惊,“只有她一个人?”

“就如斯一人,莫非韩二爷以为不妥么?”一声轻笑,石门移开,人影晃动,柳如斯已是俏生生站在韩彰眼前。
眉目含嗔,顾盼间却是风情万千。
“回来了。”小老头儿向她点了点头,却并不再问些什么,王朗那厢的事情,他似是毫不在意。
“王朗那边都已处理妥善,只是……”柳如斯似是有些犹豫,看了阿敏众人一眼,却附耳向小老头儿低语了几句。
苏苏只见那老者身子一震,面上虽未变色,目光却刹时冷了下来。
略思片刻,小老头儿终于沉吟道:“几位请稍侯,老朽失陪告罪。”转脸又向柳如斯,“如斯,这边就由你和阿布小心守侯,切勿大意。”
“主上放心。”阿布躬身而应。
柳如斯却未答话,只是一笑点头。

石门缓缓阖上,老者的身影渐没在黑暗之中,苏苏却似见到柳如斯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二十·上)

"白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现在,不是时候。"展昭转过身,淡淡道。
“不是时候?”白玉堂嘎然道,看了眼展昭沉默的背影,终于放声而笑,“不错,确不是时候……那就待破了这楼,你我再罗嗦个清爽。”

暗门内,一室灯火通明。
四面间贴墙靠窗而立的俱是雪亮的铜镜,映得人影毕现。正中,一座巨大的铜佛像赫然在立,低眉垂目,面带微笑。佛像右手伸出,离地约有两丈,掌心向上,平平摊开,掌中显显一只碧玉方盒,青翠欲滴。

目光掠过,白玉堂眼里冷着杀气,面上却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猫儿,解决了那七个家伙就去拿玉吧。”

所说七个家伙却是指的那佛像下一列的七个石偶,偶人或站或坐,姿势各异,均是一手持刀一手银盾,面目虽不免硬板,倒也有几分栩栩如生之气。

“好。”展昭一笑,清啸而起。

音落,剑出,剑若长虹。
但更快的却是那七具石偶,展昭话音未落。他们已飞身而起,齐齐向两人扑来。几乎同时,只听“咯”的一声轻响,四下里的铜镜也跟着转动起来。

剑气森然,冷光满室。
白玉堂只觉得那七个偶人固然一招一式极有法度宛若高手风范,更棘手的却是他们手中的银盾,非但可用作盾牌,映着那四处转动的铜镜更是折射出耀眼光华,惑人眼目。心下暗惊,白玉堂右手一剑迫退近前的偶人,左手出掌急挥向身侧的一面铜镜。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铜镜却是好端端的没半分损伤。而这一剑一掌的间隙之中已是有了空档。刀风飒然,刀光刺目,白玉堂眼前一花,一个石偶已是趁隙而入,白玉堂只得本能将身子尽量往右一甩,与此同时就觉一股柔和的掌力向自己送来,堪堪推开自己避过那石偶的攻击。却是展昭见他处境甚危,出手相助。

“这破镜子不知道什么做的,居然震它不碎。”白玉堂恨恨道。他和展昭相交多年,两人联手更极有默契,但如今面对的石偶却是铜臂铁骨,机招发动,刀猛力沉。尤其是手中的银盾衬着四周的镜面精光四射,晃得人眼心俱为缭乱。展昭尚未答话,偶人已再度攻上,剑眉一轩,展昭此次却是以攻代守,丝毫不退,剑光流动如闪电,长剑透上劲力直直往那人右臂卸去。“当啷”一声,石偶右臂立断,但它终非血肉之躯,一臂被断,来势却丝毫不缓,右手长刀落地的同时,左手银盾也按到了展昭的胸前。白光闪眼,展昭身形不由一慢,掌风逼近,再想躲闪已经不能,只得默运玄功硬生生受了这一掌。
气血翻涌,眼前一黑,展昭忍不住“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猫儿,你怎样?”白玉堂大惊,又苦于身边四处被围,救之不急。
“无妨。”展昭稳下身子,面上竟然现出一丝微笑。
他适才被石偶击中,眼前发黑,心中却是一亮:
这刀阵最为紧要之处便在于银盾与铜镜的反折之光惑人眼目,但若对阵之人干脆目不能见物,反倒是恰恰破了此法。黑暗之中与这些石偶相搏换作他人固然决不上算,而他自己这些年却是时时不见光华,早已习惯了听风辩位。

思及至此,展昭不再犹豫:“白兄,你径直上那佛像取玉。这里七个我来应付。”
“你疯了?你一个人怎么行?”
“说不得那么多了,总之这里交给我你自管放心。那边玉盒或者另有古怪,也只有你能应对!”
“这……”白玉堂稍一沉吟,但目下情势着实容不得他多想,终于涩声道,“好,你自己千万当心!”
手下加紧,陡然身形一个拔高,轻飘飘已立在那佛像的手掌之中。
再往下看,室内刀剑来回已化作一片光幕闪烁,卷去了展昭的身影。

(二十·下 )

白玉堂在上边看的凶险,却不知那石偶的刀阵固然风急雨骤,将展昭围在圈中,实则一时之间却也难以伤他半分。展昭既抱定了只守不攻的主意拖住偶人,便单单地与之游走,闭目不再理那惑乱的镜像。石偶移动时声响甚重,展昭听来更是清清楚楚,但凭那刀光冽冽,终也沾不上他的衣襟。

佛像之上,白玉堂却是心急如焚,硬生生将视线自展昭身上拉回,强自稳住心神,细细打量开那佛像掌心之上的一方玉盒。
玉质细腻温润,盒体全无衔隙,一望便知这乃是以整枚上好的和田美玉镂空雕琢而成。盒底与佛座掌心牢牢粘连,除开剔透的镶金龙纹锁头,通体更无别他的雕饰。上眼看似是极简单的一件物事,白玉堂却晓得那龙首铰锁的繁复难解。目光闪动,心下反而愈加冷静,他纵横江湖多年,虽然面上常自率性不羁,但每遇上紧要关头却从不会莽撞行事。此时此刻,他自然清楚些毫的疏忽都会酿成无法挽回的灾难……
佛像之下,展昭的呼吸似已变得不稳,或长或短,渐渐粗重。
“展昭,再给我一点时间……请你,撑住!”

额上冷汗沁出,展昭感到胸口在隐隐作痛,几日来所受之伤虽都不甚重,却也未能有好好的休养与恢复,如今这代价终于开始显现。手中的宝剑越来越重,体力已近极限,自己毕竟是血肉之躯,纵然无需与石偶硬拚,但对方凌厉攻势之中的霸道劲力却给自己越来越沉的压迫。他的身法与剑意一向以轻灵见长,如今脚步却愈行愈滞,暗自调整内息,展昭努力让自己忘掉身体上的不适。
只要,拖住这阵里的石偶;只要,再争取一点时间……

不远的上方,细微的,终于“吱呀”一声响起……


沈园·石室

屋内与屋外几乎同样的寂静,空气里弥散开的沉穆却着实让人难挨。
柳如斯倚桌而立,面上依旧带着个浅浅的微笑,小老头儿临走时,她向他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阿敏和韩彰没有问,因为他们知道问了也毫无意义;
阿布也没有问,虽然他看向柳如斯的目光中有时候含些疑惑,却终于选择了沉默——主人要做的事情,一定有他的理由。
就连苏苏都没有问,这个女孩子好像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双手支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色愈加深了。
太子撑不住,模模糊糊地枕着阿敏睡去。连日的紧张戒备早已使他疲惫不堪,如今终于又见到了亲人,哪怕依旧未离险境,但心头骤然而至的轻松还是招来了无法抗拒的倦意。
看着怀里的太子,眼下的情景似曾相识,阿敏摇了摇头,忍不住低低一声叹息。
三年前,甚或是十年前那段忐忑难安的日子历历就在眼前,皇室的恩怨倾轧勾心斗角早已见惯,所以她带走太子,她宁愿小宝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只愿小宝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
可毕竟,“宋室的江山要有人继承啊!”
沉沉的语气,那个人眸子里闪动着的矛盾与坚持,她至今仍记忆犹新。
她苦笑,不错,小宝终究不仅仅是她的小宝。
有些人一出世便承了推之不得的责任,幸或不幸,他必须要担起的是这举国的期望。
期望、追求;割舍、牺牲……人生无非如此。
小宝躲不开,她也躲不开,还有他……他们,谁又躲得开?

“轰隆——”
一声巨响震断了阿敏茫茫然的思绪,只觉脚下的地板都似在微微摇晃。怀中的太子一惊而醒,屋中其余众人也俱都紧张地站起。
韩彰第一个做出反应,伏地倾听片刻,翻身而起:“东南向,五里!”
“糟了!那里是,御——天——楼!”柳如斯面色骤变。
“我去看看!”韩彰闻言就要冲出去。
“我也去!”阿布的声音也有些僵硬。
“慢着!”柳如斯一晃抢在他二人之前,“千万别走远,记着,太子现在这里!”
“明白,这里就交给你了,我们马上回来。”
看着他二人走远,柳如斯转身又将门阖上,勉强对着阿敏和苏苏一笑:“也莫要太担心了,未必……便是他们出的事。”她嘴上这么说着,自己却也知道这话实在不怎么能让人信服。石门开启的片刻,屋内的每个人分明都看见了那冲天而起的火光。

韩彰和阿布并没有马上就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阿敏紧咬住嘴唇,苏苏无意识地胡乱拿指尖在桌上划着些什么。
终于,门外传来脚步声。
石门打开。
阿敏霍然抬头:“怎么样?韩……”一语未毕,已经看清来人,霎时间,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来的当然不是韩彰。
“殿下、敏姑娘,别来无恙啊。”来者举手一礼。
没有人说话,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上。
他年纪六旬上下,身上一袭简简单单的文士装束,眼睛不大却极是有神,面色平和更似带了几分慈蔼,可是这平和看在太子眼中,却只有说不出的阴冷之意。
“好,原来是你!”对峙中,太子终于打破了沉默,冷冷的声音一字一顿,“季先生,一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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