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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怨曲

洛水·悠颜

二十二
唐昊天五十大寿那天,唐家堡热闹非凡,各芳豪杰、达贵云集。夫人小姐们竞相比赛这谁认识的大侠,朝廷高官更多,空气中漂浮着由脂粉、美酒混合的香甜低俗的气味。
宋仁宗二十七年八月初八这个日子,永远地留再了武林人士的心中。因为他们不仅见到了具有传奇色彩的,多年隐居的唐昊天,而且有幸一睹他女儿唐掬幽的绝世姿容,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盛装出席的唐掬幽依旧被惊为天人“倾国倾城”“闭月羞花”这些次不再只是发黄的书页中的空洞与抽象,人们终于承认,虽然同时吃饭和水长大的,但人与人也是有差别的,老天爷从来就不是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的。
倾城名花身边有一白衣男子不寸步离,一对璧人,大抵就是这个意思,(掬幽认定白衣最飘逸,一向至喜欢黑色的唐亦风只好委屈自己)那些企图唐突佳人的登徒子自然无法得逞,而且还失踪了几个,连尸首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无波在暗处看这唐亦风春风含笑的唇角与眼中千年难得的温柔,释然地笑了,这个半生坎坷的男子终于得到了他一生的挚爱,虽不可贺也勉强算可喜了吧!这世上总算又少了一个伤心人。
突然感觉到身后站了一个人。很紧的距离,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他,她的清怨剑由他保管,她的生命由他守护,怕她在此昏倒,史上最好的护卫成了她一个人的护卫,知道自己随时倒下都会有人接住,无波相信他是她最后一段生命历程中的阳光与温暖。
于是,她回头,对他一笑。
是一种属于女子对男子的,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有的,妩媚笑容。

喧闹的大厅突然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安静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门口。
大门口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身着鲜红长袍的美艳妇人。
她,一手提着裙摆,想大厅中央奔去,轻巧的身姿,无比专注的神情,就好像初恋少女奔向情人的怀抱。
她奔向唐昊天,投入了他的怀抱。
然后,右手穿过了他的心脏。
唐昊天惊愕到了极点的目光逐渐变得疼痛。
“依云,你还是来了?……”血不断地从他嘴中涌出,洒在罗依云的长袍上,也洒在他宝蓝色的前襟上,都是一片骇人的殷红。
罗幽云,罗依云十二十年前纵横江湖的一对姐妹花,两人是同胞姐妹,长相极为相似,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旁人根本分辨不出,唐昊天娶了妹妹罗依云为妻,神仙美眷,羡煞旁人。但一年后他邂逅了罗幽云,才发现自己真正爱的是性格与妹妹南辕北辙的姐姐幽云。可是已经无法挽回。更重要的是,罗幽云心有另属,她嫁入了唯情山庄。
这是一出荒诞的悲剧,不仅毁了他的一生,也毁了罗依云的幸福。她为此痛苦了一生!
他看着她平静的脸,深藏着决绝。
那一刻,他想起她与自己的寂寞,终于泪如雨下。
谁爱了谁,谁欠了谁,一切终有尽头。
然后,他的右手也同样穿过了她的心脏。
他们以怪异的方式拥抱着,倒下。
最后的一瞬间,他想,也许,他是爱着她的,以某种方式,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

第一次,展昭看见了无波的泪,也是最后一次。
他看见她眼中破碎的泪光,深切地感觉到,在她心中,有些东西永远破碎了。她沉默的泪水,让他感觉心痛并且手足无措。他止不住她的泪、止不住她的泪摔得粉碎,只能拥她入怀,紧紧地拥住她,让她尽情地哭,像所有伤心的女孩一样,哭尽心中的委屈与悲伤。
这一刻仿佛时间的凝固,在展昭心上被镌刻成为永恒。在无波去世后的日日夜夜,让他无比心痛,甚至感觉窒息。

唐亦帆死在唐继天——他父亲之手。
“为什么?”虽然没有人问出口,但所有的表情都代表这三个字。
“他想杀我。”头发花白的老人的回答极为简单,如同铁铸一般的脸上也看不出与悲伤挂得上钩的表情。在众人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目光中,与其说是沉稳,不如说是漠然地转身离去。回到他一年四季都显得阴冷的房间里去。而自此以后,再没有人忍心去打搅这个倔强的老人。

所有的一切,似乎就这样落幕了。

那五十多民孕妇被顺利救出,平安产下胎儿。五十多个小毛头同时啼哭的景象堪称壮观,让人不能不感慨生命的神奇与美丽。原本死气沉沉的唐家堡也热闹起来。所有的人,无论是男是女,是大侠还是侍女,都手忙脚乱地为他们换尿布、喂食物。在生命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
这些小家伙们则睁着好奇的眼睛,兴味怏然地注视着这个新奇刺激的世界。
在大家的帮助下,当然也通过了自己的努力,白玉堂如今无论是换尿布还是唱儿歌,里里外外堪称一把手。甚至有一女婴,离了他就啼哭不止,放都放不下。众人打趣说,小白今后虽然不一定是个好丈夫,但一定会是个好父亲。他但笑不语,果然是多可几分为人父亲的沉稳与耐心。
看着怀里甜甜笑着的小小脸庞,他的思绪飘到了八年之前。当年,劫后余生的太子也曾在他怀里这样地笑…………果真是世是无常,沧海桑田。也许、也许这个小娃儿就是阿敏的轮回转世也未可知。他暗笑自己的痴。
一切都过去了。
他又想到了苏虹,那个时而冰冷时而温柔、时而倔强时而脆弱的女孩,也同样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这次的营救多亏了兵部尚书 大人的调兵神速。他果断地派出100名深谙水性的士兵,把那些临产的妇人从湖底的牢房中救出,功劳不可谓不大。但奇怪的是皇上居然没有嘉奖他。次年,他告老还乡,途中不幸命丧强盗之手。
一直到了北宋末年,他的后人在一本地方野史上看到了这样一段记载,才隐约明白先祖丧命之端倪:
“仁宗二十六年正月初八,兵部尚书在宫门外遇刺,幸得一紫衣侠士出手相助才逃过一劫。此人面若桃花,颇有贵人之气。二月十五,此人入宫两个时辰。六月二十七,兵部尚书府大喜,尚书千金与紫衣人喜结良缘。九月初十,千金有喜。仁宗二十七年六月,尚书千金喜得一子。七月,紫衣人自尚书府消失。时隔一月,其妻、子亦消失。仁宗二十八年二月初一,兵部尚书辞官返乡。”


二十三
阴谋既已败露,主犯皆已伏案,从犯帮凶一干人等自然该抓该杀按律查办,但是有一个人,却让众人颇为难,就是银柔姑娘,她已经转醒,但身体虚弱,还在客房中休养,该如何处置她?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展昭身上,他们了解他的为难,不忍逼他。但凡事,总该有个结果。
无波是以表小姐的身份来探望银柔的,带来了不少补药——大夫交待的。
却在她房中,遇到了展昭,他好像刚到,又似乎是将要离开,挣扎矛盾的目光正对上无波的眼睛,那一刻,仿佛个着天河的两端,渺渺浩瀚,只有如风的气息流转。
“好好照顾他!我救回来的人,可别出了岔子!”唇角勾起熟悉的浅笑,无波把手中物品交与展昭,从容转身走出去,缓缓远离身后的那道目光。
屋外不知名的花树的黯浓紫花映在无波身上,仿佛大海衍漫淹没了她的眉眼,让人不得接近。
展昭张了张嘴,终不能成言。从未想过这样空泛的死寂,连语言都传递不了的凝滞,如游不到岸的深海。
刚产下胎儿的妇人与新生婴儿都不能经受长途跋涉,只能暂时住在唐家堡,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开封,但是,皇上哪里还需要有人回禀,原本展昭责无旁贷,因他有皇上的密旨,是此次案件追查的核心人物,但他却坚持要留下,把这个重任交给了尚书大人。
唐掬幽此时正沉溺在失去双亲的悲痛中,离不开无波的安慰与陪伴,这叫唐亦风颇为恼怒,却有无计可施,说实话,爱情与他而言,是一个全新领域,他纵有万般本事,在掬幽面前也施展不开,这多少让无波有点幸灾乐祸,从小到大,这个大表哥总是技高一筹,什么也难不倒他,可现在呢?照样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可见“人定胜天”是句彻头彻尾的谎言。
虽然无波对男女情事不甚了解,但也可以确定,掬幽与唐亦风还有一条很长的路要走,唐亦风独来独往惯了,直觉排斥亲近他的人,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亲近,而掬幽从小就被娇宠呵护,如何懂得与这个别扭又霸道的男人相处?他们将来到底是能成佳偶还是怨偶,就要看各自的造化了,无波倒是挺期待这对冤家的后续发展,可惜不知道她能否等得到?
正当无波在为她的小表妹的将来的幸福努力时,展昭也在忙碌着,他的确是使出如银柔的房间,但目的显然同人们(包括无波)所想得略有出入,只是,他认为没有像被人解释的必要,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特别是无波,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有什么打算,她,还有多少时间,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很多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他并不如自己所希望的那样了解她。
八年,对于人类而言,并不是一段短暂的时光,如流水的光阴,已经把那个曾经稚气血气的少年打磨成了现在众人眼中的沉默男子。究竟有什么改变了,有什么留下了,恐怕就是他本人也说不清楚,但不管怎么样,一切已经改变。
将近十年的办案经历,他其实并不缺乏与女性接触的经验。泼辣的,柔顺的,歹毒的,纯真的,工于心计的……但从无波口中得知银柔为了她,受千刀之苦才变成阿敏的模样,他不是不恻然的。
但,又能怎样?
阿敏,这时间只有一个,展昭,也不再是八年前的展昭,银柔能够改变得了自己,却无法改变这个世界,在她作出那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是个悲剧了。
展昭不再会认为自己是救世主,可以承担所有人的苦痛,这就是时间教会他,所以,对于银柔,他除了同情,实在无能为力,他不想伤害她,但同时也可以说,他不想伤害天下任何一个人,这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让展昭为难的症结实际上是:应该如何处理银柔?银柔是主要人犯之一,她杀过人,杀过不少无辜的人,更主要的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并非他人教唆,故而她的罪行根本没有开脱的可能,但是,展昭如何能够亲手将她送上铡刀?她走到这一步,他无论如何不能说与自己毫无关系,何况,她亦救他一命,甚至可以说,也救了无波一命,他在运功为无波疗伤时,任何外界的打扰撞岔了他的真气,都可能让两人一同丧命,当时无波危在旦夕,他不得已而冒险为之,大不了就是同无波一起赴死罢了,事后回想起来,实在是险之又险。
不知道银柔自己又有何打算。

仲夏的黄昏真是美妙。
蓝的天,白的云,绿的树,凉的风,花园里的油桐花,便放在高大树顶的白色繁花,坠落是宛若飞雪,还有粉色的木棉花树,不知名的紫色繁花,风过后,空中交织着各色纷落的花瓣,而夕阳已经沉落,山中更现苍郁黯沉。
无波斜倚在窗前,手捧香茗,懒懒地有些昏昏欲睡。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芳,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吟诗的并不是她的爱好,但这样的良辰美景不稍作感怀,岂不是辜负造物者的一片苦心,何况整个山庄好像也只有她能享受着分清闲,其他人都忙得人仰马翻的。
意外收到一张纸条,是银柔邀她会面,无波呆了一下,一时间倒也摸不准那位姑娘的心思。
银柔养伤所住的林风轩位于绿竹居的北面,更加幽静,平日里不会有外人来打扰,只是偏僻了一点。

无波到的时候,银柔正在亭子里自斟自饮,桌上放了几碟小菜,两副碗筷,她似乎料定无波回来。
“公孙小姐请坐。”她马上斟满酒杯,是上好的女儿红。
“银柔姑娘,有事吗?”无波笑得温婉。
银柔拿起酒杯一口喝干,直直地望着无波:“我是应该称你为公孙小姐呢,还是无波公子?”
无波端起酒杯,神色自若地叹笑:“什么叫做纸包不住火,我算明白了。”见银柔瞅着她的酒杯,她只是笑:“随你便吧!”
“你不怕我揭穿你?”银柔不仅柳眉倒竖,狠狠地瞪着她,无波的面孔及清秀并且偏向中性,真黑的眼瞳凝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似乎会看透人心似的。
“你会吗?这不像是聪明的银柔姑娘会做的事呢!”她笑意更深,轻晃着杯中酒,像是在欣赏什么绝世珍宝。
许久,两人只是沉默,一个是不想说话,另一个呢,不知道该说什么。
终于,无波轻轻开口:“一共用了几年?”
银柔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所为何。
“好像是三年,也好像是五年,我记不清了,这并不重要,不是吗?”她倔强地瞪着无波,但微闪的眼神泄露了内心的不安与难堪。
“当然!”无波轻轻抿了一口酒。
“我不需要同情!我只要他!”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个“他”是谁。
“我的同情心一向少得可怜”无波又抿了一口酒,不慌不忙地说:“只是‘他’不属于我,所以也没办法送给你。”
“你……”
“其实,我更想知道,原来的银柔姑娘是什么样子的”话音刚落,无波手中的酒杯落地,身子软在桌上,不省人事。
银柔望着她宛若熟睡的脸庞,怔怔地落下泪来。
终于,她拿出一把匕首,牙一咬,眼一闭,朝她背心刺下。
说时迟那时快,一到蓝影掠至,长剑斜斜刺出,在最后关头挡住了那把闪着惨碧冷光的匕首。
就差那么一点了!
银柔不退反进,奋不顾身向前扑去。
长剑主人一把将无波抱开,剑,终于将银柔,穿胸而过。
血,温热腥甜的稠液,不住地从她口中涌出,她踉踉跄跄地奋力地]想要站稳,挣扎着问那柄剑的主人:
“你最终还是选了她?”
也许是血在迅速流失的原因,银柔感觉到冷,她止不住周身的颤抖,视线迅速开始模糊,天与地的界限逐渐混淆起来,在一片灰暗的混沌中,那个男子沉默地望着她。他有一双哀伤的眼睛,她记得的,她第一次见到他,他也是这样干净如流水的眼神。
他持剑的手稳而且坚定,就是刚才,也未曾颤抖丝毫。
银柔感到自己慢慢倒下了,黑暗终于永远地覆盖了她,在最后的一丝清醒中,她忆起他的体温曾经温暖过她因为中了蛇毒而不住颤抖的身子,他的气息,环绕着她……微笑绽放在她秀丽的嘴角,宛若当年刚进宫时的那个未解人事的小女孩,纯真并且安详。
残阳如血,风吹过,只有树叶沙沙的声音,金红色的彩光,扶着满园的林木,草色。
无波缓缓地站起身,缓缓地走到银柔身旁,俯下身,轻轻地为她擦去唇边的血污,又略微整理了一下她的衣襟鬓角:
“……其实你是想死在他剑下的,对不对?”
“……来世,来世,你一定要幸福。”

暮色终于笼罩了这世界,霞光一点又一点暗淡下去,夕阳挂在山颠,沉寂幽幽的山路上,一深蓝一湖蓝,一长一短两个背影。


二十四
终于要回京城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唐家堡。
半路上,无波悄悄离开了队伍,也不管人家忙得人仰马翻,她自己游山玩水去了,放心不下她,展昭自然也只得跟了去,这边有白玉堂、公孙先生照应着,他也可以放心。
两人一路上走走停停,玩得不亦乐乎,时而纵马狂奔,时而路旁小憩,时而溪中嬉戏,时而湖旁赏景,展昭第一次如此的纵情纵性。
他与无波躺在山谷中的花树下,看风把大樱花树的花瓣吹下来,飘落在她的衣襟与她的头发上,阳光闪烁在粉白的花瓣上,她用手指粘住它,看着清香的汁液沿着皮肤的纹理在渗透。
是这样温暖而寂静的初秋的阳光,透过绿色的树叶,像水一样地倾泻下来。
很久以后,每次展昭回想起那一段时光,首先控制他脑海的,就是这样一片明亮地刺眼的深蓝色天空,那一瞬间,在微微催眠般的眩晕里,展昭感觉自己的脸上浮现笑容,她微笑着看着他。
丛书之间洒下来的阳光,丝丝缕缕地浮现在她的脸上,两人各自摊开手心,看着跳跃的光线像鸟一样起起落落。
一日,他们在溪中捉鱼,偏偏天公捉弄人,一眨眼工夫就下起倾盆大雨。纵使两人轻功绝世,一时间也无处可躲,等到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农舍时,已经浑身湿透,狼狈透顶。农舍主人殷勤招待他们换上干净的衣服,并吃了一顿农家饭。
无波发现大汉有些呆滞地盯着她看。
“怎么啦?”无波细眉轻蹙。
“对……对不起……实在是姑娘太像我家的那口子了,一时看呆了。”大汉如梦初醒,挠着头羞涩地笑。
“我像尊夫人?”无波轻笑着问。乡下的寻常夫妇间,又种莫名的温暖。
大汉呵呵笑道:“那是什么夫人,一个粗鲁婆娘罢了,可惜了她的脸。”眼下颇有将妻子比美天仙之意。
听出他的骄傲,她又笑了,“这顿饭,多少钱?”
有挠了挠头,大汉不好意思道:“钱是不用……但姑娘客愿意给小的那只钗子?我想送给家里的。”
“可以。”爽快地拔下发上一双珠钗,并不是怎样贵重的物品。
欢天喜地地接了去,他热情地送到门外,临走时,无波自马背上回首又望了眼那农户,正巧瞧见汉子小心翼翼地提个面孔平凡的女子簪上钗子,她失笑,又何其羡慕,那时她这一生没有选择的也永远不可能拥有的平凡。
黑暗中,她看不清展昭隐约着的表情,而他,当然也看不到她的眼睛,隔开了彼此的视线,各自悠然长叹……

回到东京时,其实也比大队人马晚了两天,夹道欢迎的百姓总算是散了,展昭也可以走正门而不是翻后墙回到开封府,虽然这对于他和无波而言并非难事。
天气一日凉过一日,无波的脸色也一日差过一日,开封府照例是忙得很,白玉堂留在了开封府以帮助展昭,也算他终于良心发现。
偶有闲暇,三个人喝酒,比剑,赏落叶。
冬天的脚步逐渐逼近。
枝头的枯叶越来越少。
天空开始飘雪了,京城的人们换上了夹袄,皮裘,街道变得冷清起来,凛冽的寒风四处横行。
清晨,天刚透亮,展昭一身暗红色的官服,牵着他的墨云,即将外出公干,白白细雪纷降,片片飘落在他的官服上,他轻轻掸开,动作流畅而且潇洒。
无波站在道口送他,原以为是雪片飞舞,落在他的双鬓上,靠近之后,才发现那不是雪,而是壮年白了发,她缓缓眨了眨眼,再次确认她所看见的。
“展昭……”她轻呛了一下,注意到他伸手欲拍她的背,她微微移动身子避开。
他的眼里流露出短暂的伤痛,随即掩去。
银白的雪片越飘越大,狂风吹来,吹灭她手中的油灯,他在马背上回首,一片灰暗之中乍见她的脸上交织诡魅银光,她虽在笑,却读不出她笑颜下的思绪。
他终于策马向前,不再回头。

应该是黄昏吧,寂静是此时唯一的色彩。
无波躺在床上,开着窗外纷飞坠落的雪花,缓缓地,轻轻地,闭上了双眼,脑海中闪过回忆的碎片:黑暗的屋子里蜷缩在一角的她;藏在暗处,冷眼看着世人的她;把江湖搅得天翻地覆的她;蓝眼眸的炽霜,温柔坚韧的妹妹无秋,还有姨娘,还有唐昊天……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繁华喧嚣的京城,她的手被他拉着,街上挤满了人,都是陌生人,他并没有深情款款地看着她,但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永远都不想松开一样,她在微微的眩晕中,只感觉到他的手心对着她的手心,她的体温贴近他的体温。天下那么大,在那一刹那,她只认识他一个……当所有的一切却模糊了的时候,只剩下一片深沉的蓝色,是天空的颜色,亦是大海的颜色,包容着她,围绕着她,直到永远……
永远,有多远?
她终于浅浅地笑了,这是她对着这个世界露出的最后的表情,而在这一刻,这微笑终于凝固成了永恒,时间对于她来说,已经停止了。

窗外的一白衣男子,脸色惨淡,他怔怔地望着被单下,小小的,素白的容颜,安静地合着眼,快乐或是悲伤,都已经与她无关了。
身形踉跄了一下,他转身缓步离去,那背影,竟似苍老了十年。


二十五
进入官场近十年,展昭多少也懂得点为官之道,偶尔也会摆摆官架。
任凭身旁的这个县令阿谀奉承之辞如滔滔江水,他也聪耳不闻,冷着脸。从容地拿起茶壶,缓缓抿了一口。嗯,不错!是上好的碧螺春,再瞟一眼旁边的这个一身冷汗,不住地说:“下官……”“下官……”的“下官”。
他终于忍受不了了,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他的时间不多,不愿意浪费。
走到府衙门口,将要翻身上马时,他突然感觉心口大动,站立不稳。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不祥之感。
他脸色大变,连忙掏出怀中的清怨剑。
“砰!”很清脆的一声轻响。
展昭分不清这是他自己的心的破碎的声音,还是这柄剑裂开的声响。剑峰一分为二,再为四再为八……慌乱中,他只能紧紧握住掌中的断剑。
紧紧握住,握住……
但清怨竟然化为粉末尘沙,风将它们从他指缝中带走了,消失了,消失在风中,消失在天地间……
反反复复握不住一颗沙。
原来一切真的是曾经有过的。
原本一切都是空的。

在路人不解的目光中,他发疯似地策马狂奔,最后,弃马狂奔。
在一阵阵的眩晕中,他的眼前总是浮现那一日清晨她的笑脸。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但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

冲进开封府的那一刻,他被白色淹没了,白色的挽联,白色的灵堂,白色的……
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他曾经想问她,是否爱过他,但是,她也许不会回答,而且他亦没有提问的机会。
只是他相信她唯一的答案,只有脸上的似笑非笑。
他还是相信,她的往事,只为他而曾经透明过。
而他,会把这一切放在逐渐老去的心中。
包括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忘记了有多长时间,他一日日游荡在东京或喧闹或冷寂的街道上。
这儿是她喝过茶的茶坊,这儿是她买过布料的布庄,这儿是她用过膳的酒楼,这条小道她最爱走,这道门她曾经踏进,这个拐角曾经闪过她的身影,这棵树下她曾经休息……他看见普通人家的小姑娘笑容青涩言词笨拙,便遥想当年的她也许就是这个模样,只是他不曾看到;他看到邻家少年目光明澈笑容明朗,便回想起他曾经也是这个样子,只是她不曾识得。
如果相遇早一点,也许他们,还有也许……
那个时候风光正好风华正茂,他们错过了多少东西?

每一个擦肩而过的湖蓝色身影,都让他驻足。但是他不敢回头,只怕转了身回了首就再也无法向前走,就迷失了方向失去了勇气。
他总要往前走啊,记着她所有的开心事伤心事和甜蜜的事,记着他留在身后的一次次心动和不安,一直往前走,直到尽头。
终归我们要相信,一切都有尽头。

开封的夜是寂静的。
在这样的夜里,展昭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
“展昭!”
“嗯?”
“我等你回来喝酒,小心一点!”
“傻丫头!”他微笑。
她亦微笑。
他的名字是“展昭”,这世间却只有她这样认真地唤他,也只有她知道他极喜欢这个“昭”字。

无波来之前,他不知道自己寂寞,却挣扎地很苦。
无波走后,他又回归那寂寞,却甘之若怡。

下葬的那天,阳光明亮的刺眼,天空蓝得仿佛一无所有,连云都是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在这开封的冬季,实在是很难得。
日子是展昭定的,墓地也是他选的,就在开封城外的一片小树林里,他每日清晨练剑的地方。
轻轻地摩挲着自己亲手刻写的墓碑,展昭的唇畔浮现出一抹极淡极淡的笑容。
若是无波未染重疾,他们也许今生都不会相遇。
本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所以,即使是早已注定的结局,他们仍深深地感激,上苍为他们结下了这一段缘,让他们在这世间相识,纵然指是如此短暂,纵然,只是相遇。
无波曾经笑言她“利用”了他来温暖她最后的一段生命。其实,他不也同样得到了温暖吗?在这世间,除了这名唤作无波的女孩,还有谁,能够那样深刻地了解他,那样真切地亲近他的灵魂?
从前,不曾有过。
而今后,恐怕也不会再有。

“知道我为什么选这儿吗?”寂静的树林里除了沙沙的声音,只有展昭低沉的嗓音,“这儿拥有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夕阳的最后一抹晚霞,你会喜欢的吧?”
她一直都很怕冷,并且怕黑,只有他知道。
然而,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独自面对那片永恒的黑暗和寒冷。
派他出开封去公干,应该是她的主意吧?难怪大人和公孙先生态度如此坚决,又似乎很无奈,而自己,呵,竟未能看出那双盈盈笑眼后深藏的决绝。

王朝一直都很担心,自展大人冲进开封府的那一刻起。
他看见展大人惨白的面容,握紧的双拳青筋暴起,他甚至看见了展大人眼中的水光。
他看得出展大人已经不眠不休赶了好几天的路途,但仍未能赶上最后的一刻,展大人当时脸上的那种惨淡,是他王朝从来没有见过的。
无波姑娘留下遗愿,要把生前所用衣物统统烧光,不留半点痕迹,而展大人在那火堆旁又守了好几个日夜,他一样一样地整理好,再一样一样地烧掉,不眠不休。
整整有十天,不见展大人脸上有过任何表情,而在那日下葬时,展大人居然笑了!王朝震得很担心很担心,会从此失去展大人。
虽然无波姑娘是他所见过得最奇怪的女孩,但她却是最懂展大人心思的人,她与展大人之间似乎已不需要语言,就能清楚地明了对方,默契得令人叹服。
王朝从来不知道,人与人的相处居然能够达到这种程度。
人人都看得出,展大人是喜欢无波姑娘的,但似乎止于兄妹朋友的情谊,展大人看无波姑娘的眼神是温和宠溺的,坦然,温暖,但不炽热。
王朝并不是很明白这是份怎样的感情,却清楚这份感情的深沉,足以夺走他们的展大人。

事实似乎证明了王朝的担心是多余的。
他敬重的展大人并没有借酒消愁,颓废消沉,他的剑仍旧够快,他的头脑仍旧清醒,他仍旧是那个名动天下的南侠,仍旧是为一方黎民奔走的展大人。有时甚至还会和白五爷伴拌嘴开开玩笑。
只有包拯和公孙策看得出来,展护卫又恢复了过去的冷漠,纵然是在大笑的时候,眼眸也不再有任何温度。他不动声色地隔开了与别人的距离,再一次回到寂寞中去,他周身的暖意已经被无波带走,而这世间却没有第二个无波。包拯不忍,却无能为力,唯有长叹。

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春天的脚步渐渐近了。
窗外依旧是春风杨柳,依旧是熙熙攘攘。
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但什么事情都已发生过了。

没有人知道,每当初春阳光灿烂的午后,展昭走过后花园的时候,总会在一扇窗前驻足回望,恍惚中有一个女孩子赤着足坐在窗棂上,微微偏着头,澄澈的眼眸中笑意如流水,用清亮的嗓音问道:“你,很寂寞吗?”


二十六 曲终人散篇
开封城外的树林。
一蓝一白两个人影,剑光闪动如流星急雨,缠斗许久,蓦地分开,各自喘息不止。
“我甘拜下风。”白玉堂延伸黯然,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不复当年的年轻气盛了,纠缠了数年的“猫鼠”之争,终于在这场比试之后,划伤了句点。
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认真、不遗余力地比试。
展昭轻轻摇头,扶着树干跌坐下来,胸口又开始抽痛了,即不清楚第几次发作,一次比一次剧烈,而这回,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怎么了?我伤到你了吗?”觉察出他的不对劲,白玉堂也坐到了他的身边。
“老了,不中用啦!”戏谑的笑容掩不住他嘴角的疲惫以及隐隐的悲凉。
是的,他是很疲倦了。
“山东的案子很棘手吗?”
“嗯!他们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又善于用毒……”
“用毒?无波在就好了……”
展昭眼神蓦然阴暗。
“对不起,我……”白玉堂自知失言。
展昭脸色愈加苍白,忽然间“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是很严重的内伤。
“到底怎么回事?”白玉堂眉头紧皱,眸中闪过一丝恐惧,他伤不了他这么重的!
“……不过是旧伤罢了……”展昭抬起头仰望天空,淡淡地道。
脉象极乱,时强时弱,白玉堂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却对上一双坦然地黑眸,纹丝不动,平静至极。
“你早就知道了?……是无波……?”
展昭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合上眼。
风起,叶落,纷纷扬扬,无边无际。
深秋了,冬天也近了。

开封这个城市几乎年年都有降雪。
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整个世界,天与地一片模糊,有很洁净的感觉,仿佛雪融尽之后,又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新的开始。
这是无波走后的第二个冬天,连续降了好几天的大雪,几乎把东京淹没。这应该是来年丰收的象征吧?可不知为何,展昭却总是感觉到一阵阵来自灵魂深处的寒意。有什么不幸的是要发生了吗?
无法预知。
他毕竟是人不是神。

包大人是一如既往的勤于民政,并且更甚于前。
厢房里的灯,时常彻夜不息,公孙先生和展护卫不止一次地劝过他,毕竟身体要紧,包大人并没有正值壮年的充裕精力了,可是,包大人却笑得很奇怪。眼中甚至流露出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情愫,是父亲对儿子的感情,平时,包大人是不太流露的。
目光锐利如展护卫,心思细腻如公孙先生,也猜不出个究竟。

雪降了七天之后,终于停止。
在那一夜,包拯磕然长逝。
案桌上,还放着尚未完成的奏折。
当九五至尊的皇上接过那份奏折的时候,即使是在朝会上众臣面前,也禁不住热泪满衣襟,悲痛难以自持。
自古帝王皆寂寞,而包拯一直都默默支持着他,帮助他,为了大宋,包拯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作为一个臣子,你还能要求他写什么?
当年唐太宗李世民痛失魏征,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曾经一次次唤过的“包爱卿”,的的确确是发自真心的啊!

对于百姓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震惊的?
他们心中的那一片青天,就这样塌了。
圣上有旨,丧事倍极哀荣,但最为壮观的,却是全城乃至是全大宋国的百姓自发组成的送葬队伍,默默地,从心底流出的泪。
天地寂静,刺骨的寒风中,漫天飞舞的纸钱。

展昭终于明白了包大人异于平常举动的原因,公孙先生必定很难过,但,积劳成疾,就算是神仙也回天乏术。
一阵胸闷气短,天旋地转,展昭踉跄几步,站立不稳,一口腥甜的鲜血喷了出来,撒落在花坛里,一点一点地渗透进去。
几年前的内伤,再也无力也无心压制了。
那次唐门的忘忧紫其实已经严重损伤他的经脉,虽然无波用碎心红替他解了毒,但受了重创的身躯已经无法恢复如前了。
自他十四岁入江湖,至今又是第十四个年头,大大小小的内伤不下百次,虽然每回都从鬼门关挣扎着回来,可他往往等不及伤愈,就妄动真气,毫不知道爱惜自己,如此日积月累埋下了隐患。
这一生纵横江湖官场,他永远以他人的安危为重,很少考虑自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也只能自嘲活该,好像当时无波也是这么怪他的。
又想起她了。
或许,从未就不曾忘却?
浅浅的笑容浮现在展昭唇畔,低声喃喃道:“无波,我恐怕坚持不了那么久了。”握紧手中的药瓶,是无波所赠丹药时遗留,舍不得丢掉一直贴身收藏,握住它的时候就仿佛能感觉到无波的气息。
无波预料他吃了她的药还能坚持2-3年,但她的离去已经带走了他一半的生命,如今,连包大人都弃他而去,展昭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世事难料,这是聪明如无波也预想不到的吧?

公孙策原本打定主意要跟随展昭的,但经过一夜密谈之后,他与王朝,马汗,张龙,赵虎辞别了展昭,离开了开封府,有人说他们去浪迹江湖了,游历名山;也有人说他们归隐山林,耕田教书。
不过,最叫人感兴趣的,还是那一夜公孙策和展昭究竟说了什么。
当然,展昭不会说,公孙策也不会说。
所以没有人知道。

斜倚在窗边,展昭微笑地看着后花园舞剑的白玉堂,眸中一片温暖。
每天下午同一时间,白玉堂都回到他房外舞一个时辰的剑,他明白这是白玉堂表达友情的方式,有点特别,但的确属于男人之间的。
这一生,得此知己,足矣。

不知何时,天空又开始飘飞雪片。
雪总是轻轻地下,落在温热的手掌,转瞬即逝,宛如生命,美丽脆弱,又虚幻。
爱与被爱,都来不及说,就已经消失。
……
从来不曾有过这样悠闲的心情赏雪,但他的确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当作是最后的,放纵?
错落的思绪中,伴随着出现的,是记忆的碎片:十四岁的脆弱与倔强,十六岁的年少轻狂,十八岁的快意恩仇,二十岁的除此为情神伤,包大人的知遇之恩,阿敏的泪,萍萍的泪……
“过去”,纷乱如雪……
“过去”,又如幽谷中吹来的风,风力有故人的气息,不由地让人追寻那“只是当时已惘然”的一段情,所以,无波曾经对着给与他亲情却无法被救赎的姨夫失声痛哭。而他,明知是陷阱,仍对着那名时而酷似阿敏,时而像极萍萍的女子犹豫再三,当所有的追寻到了爆发的临界点,他明白并想坚持无波是他一直在等待的女子时,无波却别无选择地走上了不归路,他可以为无波而死,无波却不能为他而活……两个人终究还是擦肩而过,奈何。

夜很深了,如此的寂静。
展昭拿出长萧。
细细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慢慢漾开,仿佛在他并不漫长的生命里,这曲调一直如短如续地回荡在星星底下,无数的故事开始了,落幕了……生命如此寂寞而空旷。

那天夜里,雪停了。
天亮了,异常明朗的天空,蓝得有丝诡异。
几束阳光射入屋内,温柔地抚摸着桌案、窗棂以及床榻,那个男子极安详的睡颜。
他的右手,紧紧地握住,没有人知道,掌心里,他到最后一刻也不放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屋外呆立着白玉堂。
阳光下,他的泪,极清澈的液体,就这样轻轻地掉下来,那张脸写满了破碎,却无法被抚摸。

开封府,曾经是人们心中温暖与抚慰的所在。
包拯、公孙策、展昭、张龙赵虎、王朝马汉,这个带了些传奇色彩的组合,在北宋还算安定的岁月中,存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
他们遇见了一些人,惩治了不少贪官污吏,见证了很多分分合合,悲欣交集的故事,最后,最后……“分离”像冬天的最后一场雪,降落在每个人的肩头,该走的走了,该留的留了,在包拯也“走”了之后,“死亡”用这黑色的羽翼,温柔地覆盖了那个疲惫的男子……
那个男子,有人称他为南侠,有人称他为展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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