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阴阳师同人]水色曼荼罗（完整版）

紫色月琉璃 · 发表于 2005-6-11 23:35:03

水色曼荼罗
（一）
一
又是春天了，东三条的院子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隔着浅浅的纸门，我听见光晓在长廊里嬉闹。光晓的声音清冽如开春的溪水，不经意间就那么沁了进来。我听见他脆生生地说：“为什么院子里竟没有樱花？我要樱花！”我不由笑了起来。
光晓是个极爱樱花的孩子。我不知道他这性子是从何而来：我最不爱的就是樱花，而他的父亲只爱笛子和刀。因着我的缘故，东三条的院子里竟是连一株樱花也没有。光晓每年春天都定要为了这，闷闷不乐好些时日，但像今年这样，却还是第一次。
我刚命人放下了竹帘子，光晓便兴冲冲地跑了过来。我看着光晓，第一次发觉光晓竟长成了如此漂亮的一个孩子。身材修长、皮肤白皙、脸庞秀丽、嘴唇嫣红、目光如水，就像春日里的一株樱花。
“母亲，我要在院子里种一株樱花，只要一株。拜托您答应，好吗？”光晓看着我，黑色的眼睛里泛着深沉的褐色。
“殿下，请不要这么任性，夫人一向不爱樱花的。您快道个歉吧。”管家近藤急急地说道，一面偷眼看着我的神情。
是的，我一向不爱樱花，可看着光晓和那个人极为相似的面容，我竟点头答应了：“好吧，既是光晓喜欢，便种上一株也无妨。”
“谢谢母亲。”光晓翘起红润的嘴唇笑了起来，行了礼便离开了。
“夫人。”近藤仍站在廊下，疑惑不解地看着我。我看着光晓雀跃的背影，轻轻地笑了起来：“近藤，光晓就像一株樱花一样漂亮呢。”近藤低下了头：“我会尽快办好的，请夫人放心。”
二
“近藤，光晓就像樱花一样漂亮呢。”我听到夫人这么对近藤管家说着，笑容优雅而透明，像是暮春枝头绽放的樱花。不知为什么，心中一阵悸动，痛入骨髓。
像樱花一样漂亮。光晓殿下是第二个让夫人这么说的人，而第一个，是夫人至今还爱着的人吧，那个樱花一样漂亮的男子、云一样的男子。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夫人还被称为暮曦公主的时候。那个时候，公主是极爱樱花的。开春的时候，公主总是整日整日地坐在多摩川边。公主是极美丽的，连天皇都说，公主美得就像春神佐保殿转世一般。这样的公主，坐在漫天的樱花里，美得像一幅画。那个时候，去多摩川的人很多，赏樱花，也看公主。
公主虽美貌无双，性子却比有些男子还随意。像那么被陌生的男子不错眼地看着，换了其他公主或小姐，早就恼了。公主却自顾自地赏玩，全不在意。我曾问过公主，公主笑着说：“这有什么打紧？我自看我的，他们不看，还便宜了我独占了这片樱花呢。”说完之后，公主眨了眨眼睛，声音里带上了点狡黠的味道：“说不定他们看的人其实是留衣你呢。”我不禁红了脸，公主笑出了声，愉快地喝着酒又自顾自地赏樱去了。
那个时候，公主总是穿着男装外出的。即便是一身白色的狩衣也不在意地倚在树干上，任由花瓣在身上堆积起来。狩衣宽大的袖子柔柔地在风中招摇，像白色的蝶。纵是如此，公主仍是极美丽的，不知不觉就吸引住了旁人的视线，像盛开的樱花一样。至今，平安京里传唱的谣曲，还赞美着公主无人可及的美丽。
三
暮曦夫人不爱樱花。这是整个东三条院都知道的事情了。老爷舞刀弄箭惯了，论起风雅来，实在不像皇族出身的贵族。这样的老爷，倒是意外地善于吹笛子。老爷的笛声美妙得连鬼神都会被感动。老爷是相当不羁的，从不在意什么风花雪月。这样的老爷，不喜欢樱花也便罢了。可是，美得像樱花一样的暮曦夫人竟也不爱樱花，实在是令人吃惊。
暮曦夫人是秋梧亲王的独生女儿。秋梧亲王是个极俊美的男子，因其有一首咏白凤的和歌妇孺皆知，人们都称他为“白凤亲王”。那真是一个像白凤一样俊美优雅的男子。暮曦夫人完全继承了白凤亲王的美貌，甚至比亲王更为美丽，像盛开的樱花一样。至今，夫人仍是大和最美丽的女子。
光晓殿下长得和暮曦夫人很像，一颦一笑都有着说不出的神似。不知为什么，光晓殿下并不像老爷，除了那身好武艺和出神入化的吹笛技巧，光晓殿下像是和暮曦夫人从同一个模子里塑出来的一般。唯一的不同便是光晓殿下是极爱樱花的。
暮曦夫人应该是极疼爱光晓殿下的，所以才会在光晓殿下提出那样的要求时竟笑着答应了。这实在是令我吃惊。暮曦夫人像樱花一样，虽然娇柔无比，却也有着樱花一样盛极而陨的刚烈性子。正是因着这，东三条院才会连一株樱花也没有。这样的暮曦夫人竟然答应了，不是极爱光晓殿下是定然做不到的吧。
在光晓殿下心满意足地离开之后，我仍站在廊下，疑惑不解地看着竹帘子里不胜清晰的暮曦夫人。尽管没有看我，但是暮曦夫人注意到了我，因为她笑着说：“近藤，光晓就像一株樱花一样漂亮呢。”像樱花一样漂亮的男子。老爷也这么说过光晓殿下。不过，似乎在很久以前，老爷常用樱花称赞另一个男子。但是，到底是多久之前呢？仿佛是那么遥远，遥远得我已记不起那个男子的名字了。
算了，主人的事，做下人的是不可以妄加揣测的。于是我恭敬地低下了头，说：“我会尽快办好的，请夫人放心。”
（二）
一
虽是初春，清晨的空气还是带着料峭的寒意的。在这样的清晨，手指异样的冰冷总是让我早早地惊醒，再也无法安睡。窗外仍是一片混沌的迷蒙，院子里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声响。想是天还未大亮，下人们都还在梦乡中吧。
默默地起身。在拉开门的时候，意料之外的清寒让我不禁瑟缩了一下。随手取过衣架子上的外袍披在身上，任由一头长发散在身后，我独自一人漫步在悠长又寂寥的外廊。夜露的湿意缓缓地渗入并不厚实的袜子，脚趾冰凉，如同赤足走在光洁而冰冷的廊木上。
晨雾笼罩下的东三条院分外地宁静，空气里流动着深深浅浅的珍珠白，迷蒙得像一个梦，看不透，也看不真。零星的粉色花瓣静静地飘落到廊内，像收起翅膀休憩的蝶。我轻轻地走过去，裙裾扬起的风惊扰了那份柔和，轻颤了几下，复又落了回来。连绵不断的花瓣飘落，在这个没有风的清晨，像一场纷纷扬扬的四月雪。
我转头看向院子。一株高大的樱花默默地立在我的视线里，褐色的枝干苍劲有力地托着一树热烈欢腾的粉，像天边的云霞一样美丽。树下悄然站立着一个白色的人影，身材修长、皮肤白皙、脸庞秀丽、嘴唇嫣红、目光如水。那是光晓，我的光晓。
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光晓回过头来，一双黑色的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看了过来。见到是我，他抿着嘴唇笑了起来。光晓白色狩衣的领口散开着，露出里衣纯净的宝石蓝，漫天的樱花在他的身后旋舞。这样的光晓静静地伫立着，隔着雪一样飞扬的樱花向我微笑。
刹那之间，我以为我又见到了他。
二
我是在长廊遇到夫人的。本想去唤夫人起身，却发现夫人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静静地站在长廊里，出神地看着院子里新添的那株樱花。
正是四月，那樱花茂盛地开着、落着，一片片的花瓣在空中飞舞。夫人散着一头长发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任由几瓣粉色落在她腻云一样的发间、落在她精致单薄的肩头、落在她初雪一样的衣衫上。恍惚之间，我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在多摩川边赏樱的暮曦公主。
夫人笑了起来，笑容优雅而透明，像是暮春枝头绽放的樱花。我猛然惊醒一般，扶住了夫人的手。夫人的手精致白皙，手指修长，像一件小小的艺术品。只是现在，这只手冰凉得像刚开春的水。“夫人。”我轻声唤道。夫人眨了眨眼睛，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留衣，我看到他了。”
从那天清晨开始，夫人就病了。夫人的身子一向不大好，略吹了冷风便极易染上风寒。那个清晨，不知道夫人在外廊上站了多久，整个人都是冰凉的，真是把我吓坏了。
也许是夫人病了的缘故，老爷留在东三条院的时间明显变长了。很多时候，老爷和夫人只是静静地坐在樱花下面，两个人中间放置着精致的酒器，还有撒了盐的烤香鱼。夫人一直没有痊愈，但看上去似乎已经和平日里一样了。
老爷若有所思地看着不时为他斟酒的夫人，忽然递过一盏酒，笑着说：“暮曦也一起喝吧。”
“让一个病人喝酒合适吗，博雅老爷？”夫人一边笑着说，一边接过酒，分三口干脆地喝掉了。
因为要到院子里的缘故，夫人穿着白色的狩衣，高高地束起了头发。看着这样的夫人，就好象看到了当年的暮曦公主。这么些年了，夫人似乎一点也没有变，可光晓殿下都已经长成那么大的孩子了呢。我不由地感叹着。
三
那株樱花移到东三条院的那天，暮曦夫人就病了。老爷看到院子里的樱花时非常吃惊，久久地站在樱花下面，凝视着那一树粉色的花朵。我将整个事情回报给老爷之后，小心翼翼地说：“老爷，是不是请阴阳寮的大人来看一下，这樱花好象不干净呢。”
“阴阳寮么？伤脑筋啊，我最讨厌和阴阳师打交道了。”老爷微微地蹙拧起了眉毛，一脸的为难和不悦。
“近藤，你是从哪找来这株樱花的？”这个时候，暮曦夫人的声音从竹帘子后面传了出来。
我急忙回答道：“光晓殿下说他早看中了一株樱花，我便命人把那株樱花移了过来。这樱花，原先是长在土御门小路一个废弃的院子里的。”
“土御门小路？”老爷忽而说道，“皇城东北的土御门小路？”
“正是。”我正色答道，“那个方位是鬼门呢，只怕这株樱花上有不干净的东西，才会让暮曦夫人生病的。”
暮曦夫人笑了起来：“不用了，近藤。若是土御门小路上的那株樱花，是不会有不干净的东西的。是这样吧，博雅大人？”
老爷“唔”了一声，重重地点了点头，便挥手让我退下了。
经过院子的时候，我不禁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株樱花，凭心而论，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樱花。纵然是长在鬼门那样的地方，也无损于它的美好，就像那位大人一样呢。心里突然滑过这么一个念头，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位大人”到底是谁。
（三）
一
当我换上白色的狩衣出现在我的夫君面前时，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双唇不停地开合着想说什么。我知道，那是一个名字，对他、对我都很重要的一个名字。可那个名字却停在了他的舌尖，怎么努力也说不出来。博雅的脸上顿时显出了苦恼的神色。
我在博雅的对面坐了下来，娴熟地斟满一碗酒递给他，而后随意地倚在树干上，任由花瓣在身上堆积起来。狩衣宽大的袖子柔柔地在风中招摇，像白色的蝶。博雅只是看着我，目光热切而迷惘。我笑了起来，说：“呐，吹一曲吧。”像那个人以前常说的那样。
博雅点了点头，然后就吹奏了起来。我看着博雅手中的笛子，一阵冰凉的悲伤就那么漫过心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博雅手中握着的不再是那有名的鬼笛叶二。博雅常常摩挲着叶二光洁的笛身，苦笑着说：“我被叶二抛弃了呢。”我的夫君源博雅、克明亲王殿下，已经无法吹响叶二了。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现在，博雅手中的笛子名叫紫璃。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人把紫璃交给博雅的时候，说：“呐，博雅，这个就当作是我送给你和暮曦公主的结婚礼物吧。哪天你被叶二抛弃了，紫璃会很乐意陪伴你的吧。”那个人弯着一双红唇，笑意盈盈，眸光闪烁如水。我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包括阳光投在那个人脸上时，留下的细小的阴影的形状。可是，我的夫君源博雅、克明亲王殿下已经把有关那个人的一切都忘记了。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倚在树干上，随意地竖起了右腿，将右臂搭在了上面，任由狩衣宽大的袖子缓缓地滑落。左手拿过琉璃盏，漫不经心地啜饮着澄澈的酒。就像那个人以前常做的一样。
博雅怔怔地看着我，不知不觉地停止了吹奏。我知道，现在，博雅看到的人不是我。透过我的身体，博雅看到的是那个人，那个被他遗忘得干干净净、却又念念不忘的人。心头一颤，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滚了出来，一颗又一颗，怎么也停不下来。
明明是那么重要的人，怎么就这样轻轻巧巧地忘却了呢？就像风吹散轻烟一般，忘得了无痕迹。明明是那么重要的人啊。
二
看着夫人和博雅老爷坐在樱花下喝酒，我仿佛看到了许久以前情景。那个时候，光晓殿下还没有出生吧。博雅老爷常带着夫人去那位大人家里喝酒。据说，那位大人在一条戾桥下养着式神，可是要到达那位大人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宅院，一条戾桥是必经之路。所以，当博雅老爷和夫人到达的时候，那个名叫蜜虫的漂亮式神早就等在门口了。
那个时候，博雅老爷总是把带去的东西交给蜜虫——有时是香鱼，有时是草菇，有时是甜瓜——然后领着夫人径直去长廊找那位大人。当我和蜜虫把做好的菜端出去的时候，总是看到博雅老爷和那位大人对坐着随意地喝酒聊天，夫人坐在他们身旁不远处，微笑着听他们说话，不时地给他们斟酒。那个情景是那样的和谐，美得像一幅画，让我和蜜虫都不忍心打破。
等到月过中天的时候，博雅老爷便会拉着夫人起身告辞。那位大人也不送，只是随口答应着。但是一路上，我们都可以感觉到，那位大人派来的式神不紧不慢地护送着我们，直到我们进了东三条院之后方才离开。有时忘了时辰，待得晚了，或者是不适合走夜路的时候，博雅老爷就会不客气地提出留宿。那位大人一面笑着说些推辞含混的话，一面却早派下了式神收拾好了房间。
后来，我和夫人会早早地就到了那位大人家中。我和蜜虫出去采办酒食的时候，夫人和那位大人就坐在长廊里闲谈。起初，话题总是在博雅老爷身上打转。后来，那位大人发现夫人对“咒”之类的、博雅老爷十分头痛的话题也有着不同寻常的见解之后，他们谈话的内容就丰富了许多，也更让人听不懂。我想，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那位大人才真正注意到了夫人的存在吧。毕竟，敢在那位大人面前，毫不做作地说他“温柔、善良而又寂寞”的人，除了博雅老爷，也就只有夫人了。
等博雅老爷下了朝、乘了牛车到这儿的时候，鱼正好烤好。那位大人就会停下交谈，笑着听博雅老爷说话。夫人也笑着向后坐了坐，娴熟地为他们斟酒。烤鱼的香气和两个男人谈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被朗朗的月光照着，一直持续到很晚很晚。
那是我记忆里的、幸福的味道。虽然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可似乎现在仍能感觉到当时的满足和愉快。
我看着樱花下一身雪白狩衣的夫人，突然觉得这样的夫人和那位大人惊人地相似，像盛开的樱花一样。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夫人的眼泪，一颗又一颗，不断地流淌着。我不知道夫人是为了谁而哭泣，只知道她眼泪里的悲伤就像那些樱花一样，铺天盖地。
三
我是第一次看到暮曦夫人穿男装。雪白的狩衣辉映着白瓷一样的皮肤，狩衣宽大的袖子柔柔地在风中招摇，像白色的蝶。换了男装的暮曦夫人竟也是那么美丽。不同与女装的时候，现在的暮曦夫人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俊美得过分的男子。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啊。
老爷曾和我说过，他和暮曦夫人第一次见面时，暮曦夫人就是穿着男装的，似乎也是这样的白色狩衣吧。老爷是在去多摩川赏樱的时候遇到暮曦夫人的。当时老爷并没有看出暮曦夫人是女扮男装的把。大概是在一次和歌会之后，老爷才知道暮曦夫人竟是那个白凤亲王的独生女儿。暮曦夫人不但善吟和歌，而且精通音律，容貌又是那样的美丽无双，老爷会爱上她是极为自然的事情。
老爷总是轻易地爱上年轻美貌的女子。虽然老爷很认真地爱着她们，却总是被抛弃。老爷自然很伤心，但过不多久又会认真地爱上另一个女子。看得多了，我也不禁怀疑，老爷不谙风雅固然是原因之一，但老爷是真的“爱”那些女子吗？老爷一视同仁地尊重她们、发自内心地喜欢她们，但那并不是真正的爱吧。对老爷而言，她们没有一个是特别的。
当老爷说他爱上暮曦夫人的时候，我只是敷衍地点头答应着，毕竟这样的话我听过太多次了。可是，慢慢的，我发现，暮曦夫人对老爷而言是特别的，不同于以往的那些女子，老爷执着得像换了一个人，竟还特别去学了和歌。那个时候，我想，老爷这次是真的爱上了呢。只可惜对方不但是白凤亲王的独生女儿，更是大和最美丽的女子，怕会看不上老爷吧。
谁知道，暮曦夫人竟答应了老爷的求婚。当时，没有一个人敢相信那是真的，连天皇都特地召见了暮曦夫人。宫廷里面传说，不论天皇如何劝阻，暮曦夫人只是笑着不答话，后来，暮曦夫人只说了一句话：“我要嫁给源博雅，这是我的决定，任何人也无法改变。”暮曦夫人的性子，天皇也是知道的，想这两人家世身份倒也相配，老爷虽不懂和歌却也是一个极优秀的武士，人又是极忠厚的，便允了这桩婚事。
完婚之后，老爷便袭了克明亲王的封号，和暮曦夫人一起搬到了这东三条院。光晓殿下则是在那之后三年才出生的。本来应该是老爷给光晓殿下取名字的，可老爷抱着刚出生的光晓殿下笑了半天，却则么也想不出一个满意的名字。后来，是暮曦夫人说：“叫他光晓吧，源光晓。”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现在想来，这个名字真的很适合光晓殿下呢。
正想着，我突然记不清光晓殿下出生之前的那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三年间，老爷还是像结婚以前一样，有空便去拜访一位朋友，而且也和结婚以前一样，总是随手带一些东西——有时是香鱼，有时是草菇，有时是甜瓜。不同的是，老爷会带上暮曦夫人和她的侍女留衣一起去。在光晓殿下出生之后，老爷和暮曦夫人就再也没有那样外出过了。我清楚地记得，每次外出，不到月过中天，老爷和暮曦夫人是不会回来的。有时他们也在那位大人家中留宿，索性过了几天才回来。可是，我记不起那位大人到底是谁了。似乎名字就在舌头上一般熟悉，可一开口却全然不知要说什么。
（四）
一
博雅回来的时候，我正和光晓在樱花下闲谈着。光晓已到了可以饮酒的年纪了，所以也照例地摆放了琉璃的酒器和撒了盐的烤香鱼。便是穿着白色的狩衣，光晓也随意地倚在褐色的树干上，狩衣宽大的袖子柔柔地在风中招摇，像白色的蝶。光晓白色狩衣的领口散开着，露出里衣纯净的宝石蓝。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光晓的嘴唇比平日里更加红润，如水的目光里波光潋滟。
当博雅看到光晓的时候，眸光闪烁得厉害。我于是笑了起来，让留衣去吩咐近藤备车，而后说：“呐，光晓，我想去看看你说的那座宅院，可以麻烦你带路吗？”
光晓坐正了身子，黑色的眼睛里泛着深沉的褐色，年轻的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母亲大人真的想去吗？我很乐意带您去呢。我小时便发现了那个园子，像是把旷野原封不动地搬进了院子里一般，别有一番趣味呢。母亲大人您一定会喜欢的。”
我笑了，光晓是真的很喜爱那个园子呢，就像那个人一样。转头看着博雅，我说：“博雅大人也一起去吧。”像那个人以前常说的那样。博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光晓，最后点头答应了，就像以前他答应那个人一样。看着博雅脸上热切而迷惘的神情，我静静地笑了。
我没有让留衣随我一同去，尽管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深切的担忧和难以掩饰的失落，我仍然笑着固执己见。牛车缓缓地走在留衣的视线里，我可以感觉到那一片水一样的色泽。光晓坐在车外，热切地指点着近藤方向，他脆生生的声音不经意地就那么沁了进来，像漾开了一片刚开春的水。博雅一反常态地默默坐着，随着牛车的前进，他的脸色也越发地苍白。我注意到，博雅下意识地握在手中的，是那已无法吹响的叶二。我只是端坐着，带着轻轻浅浅的笑容，一言不发。
二
光晓殿下很热心地每日来夫人这儿请安。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早就厌倦了自己衰老了的母亲了。可是夫人的样子仍然和许多年以前一样，保留着盛开时的明媚鲜妍，时间并没有在夫人身上刻下任何的痕迹，只是沉淀成夫人眼眸中琉璃一样的光彩。这样的夫人，看上去竟比以前更加美丽了。
光晓殿下来的时候，夫人正坐在樱花下假寐。我还没有开口，夫人已经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看着光晓殿下，笑意盈盈地说：“光晓，陪我喝一杯吧。”酒器是早已准备好了的，香鱼也开始散发出金黄色的香气。光晓殿下没有回答，夫人也只是笑着看着他。
我默默地摆放好酒器——两人份的酒与杯，而后起身去取烤香鱼。我知道，光晓殿下一定会答应的，因为没有人能拂逆夫人的笑容，除了那位大人。当我回来的时候，透明的琉璃盏里已经浮上了几瓣樱花，点点的涟漪荡漾，煞是好看。夫人和光晓殿下同时看向我，笑意盈盈。那个时候，我恍惚了起来。
一样的白色狩衣、一样的绝色姿容、一样的樱花一样的笑容，漫天粉色的樱花飘摇成纷纷扬扬的四月雪，一切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梦，美得让人忍不住想落泪。我看到了，那位大人从遥远的过去，透过樱花雪，轻轻地向我微笑。
在我恍惚的时候，博雅老爷已经悄然站在了长廊里。博雅老爷怔怔地看着，眸光闪动得厉害。我知道，博雅老爷和我一样，看到的是那位大人，那位他曾无比熟悉、如今却连名字都已忘记了的大人。
当我看到夫人眼睛里那琉璃一般的光彩时，我不禁怀疑，这一切都是夫人刻意的安排。白色的狩衣、飞扬的樱花、精致的酒器、金黄色的烤香鱼，一切都仿佛是过去的重现。亦或者，夫人停止了流逝的时间。
夫人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眸光流转之间传递着无言的吩咐。我懂，一直都懂，可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顺从。行走在熟悉而陌生的东三条院，我多么希望可以迷失在这别致曲折的院子，永远不要找到近藤。可惜这是东三条院，我闭上眼睛也无法迷失的东三条院。在看到近藤的时候，深深浅浅流动的水色开始淹没我的视野。
我知道夫人是不会带我去的，在我看到夫人那樱花一样的笑容的时候，我就知道，夫人是不会带我去的。我只能站在东三条院的门口，默默地看着牛车越走越远，眼睛里泛滥的水雾让我看不真切，但我仍固执地看着。行走在水色里的牛车、夫人樱花一样的笑容，让我不由想起传说中的人鱼，心中一阵一阵地痛。我知道，夫人亲手开启了一度停止的时间。
三
光晓殿下坐在我的身旁，兴高采烈地指点着方向。阳光照在光晓殿下的脸上，映得年轻的脸庞神采飞扬，一如盛开的樱花，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老爷和暮曦夫人一言不发地坐在牛车里，异样的安静让人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寒。这个时候，光晓殿下的声音就像刚开春的水，冰凉却带着新鲜的生气。
牛车走在通往土御门小路的路上。往往在光晓殿下开口之前，手便下意识地选择了方向，仿佛曾经走过无数遍一样，记忆早已融入了骨血深处。熟悉而又陌生。
一条戾桥下面已经没有水了，干枯的河床像食梦的貘兽，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过去的记忆，狰狞可怖，却又带着化不开去的忧伤。浅浅的一道桥，连接着过去和现在，沉重地让人喘不过气。沉闷的蹄声，一响一响，像是敲在心上。
牛车停下来的时候，老爷的脸色惨白如纸，眼睛却意外地明亮，亮得让人感觉不祥。我扶着老爷下了车，向不远处的一座荒废已久的院子走去。暮曦夫人和光晓殿下留在了车上。暮曦夫人说，那里，不是她能够涉足的地方。
老爷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我的肩上，我可以感觉到老爷正激烈地颤抖着，连衣服都发出了悉索的声响，一如秋天的叶子。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万分。空气变得粘稠厚重，无法呼吸，也无法行动。老爷固执地看着前方，扶在我肩上的手用力地捏着，力道大得让我以为骨头都会被就这样捏碎。
班驳的旧木门仍紧紧地闭合着，春去秋来，孤独地守望着地老天荒。经年累月的日晒雨淋，门上布满了黑色的痕迹，像一条戾桥下干枯的河床，像风干在时间脸上的泪痕。意外地，门上刻着的印记仍清晰可见，那是独一无二的五芒星。
（五）
一
我坐在车子里，隔着帘子看着博雅在近藤的搀扶下蹒跚前行，一步一步，艰难又坚定。我没有和博雅一起去，那里，不是我能涉足的地方，自始至终，我只是一个闯入的匆匆过客，那里没有属于我的位置。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对木门如此紧密地闭合着，固执地把时间关在方寸之间。这么多年了，木门早已不复记忆中的白净，黑色的印记渗入了木门的肌理，日复一日地刻下时间的流逝。意外地，门上刻着的印记仍清晰可见，那是独一无二的五芒星。
博雅推开了近藤，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了过去。当颤抖的手指最终切实地抚上那五芒星的时候，博雅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眼泪在他的脸上流成纵横交错的晶亮痕迹，打湿了他的衣襟和袖子。我的夫君源博雅、克明亲王殿下，在春天明媚的阳光里，哭泣得像个孩子。
我静静地笑了起来。在这么多年之后，我还是把那个人还给博雅了，那个从来不属于任何人的人。光晓坐在车外默默地看着，秀丽端正的眉毛扬起了轻微的弧度，黑色的眼睛里慢慢地浮现出了深沉的褐色。我知道，被封印的时间开始流动了。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到东三条院的，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熟悉的房间里，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味道。留衣哭肿了一双眼睛，袖子上深深浅浅的水迹像是繁复的花纹，竟是意外地好看。见我醒来，留衣忙拭了泪，换了一副笑模样。我轻轻地笑了起来，目光却是越过了留衣，定定地看着紧闭的拉门。我知道，他一定会来。
门在我的眼睛里被打开，春天的风裹挟着粉色的樱花涌了进来，阳光在他的背后闪耀着，让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一双如水的眼睛。白色的狩衣清朗一如皎皎月华，狩衣宽大的袖子柔柔地在风中招摇，像白色的蝶。他端坐在我的身边，吟诵咒文的声音响起，轻柔一如鸟羽，清澈透明，犹如梵唱一般圣洁。那是我绝不会认错的声音。在那只干净的手拂上我的眼睛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那个人，他回来了。
二
夫人是被光晓殿下抱回房间的。在看到夫人的时候我就知道，夫人不会回来了。也许，早在夫人第一次遇到那位大人的时候，夫人就不打算回来了。春日的多摩川、漫天的樱花雪、穿着白色狩衣的夫人，从那位大人走进来的时候开始，一切都不会回来了。
夫人静静地合着眼睛，轻浅的呼吸带起了轻浅的起伏，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我第一次看到这样毫无生气的夫人，就像从枝头飘落的樱花，凝固了的生命和美丽。这么想着，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我急忙用袖子去擦，却是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夫人醒过来之后便定定地看着我身后紧闭的拉门，好象在等着什么人一般。夫人黑色的眼睛像是一个沉静的深潭，没有一丝波澜，也映不出一星半点的光。
门被无声地打开了，春天的风裹挟着樱花涌了进来，我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双如水的眼睛。白色的狩衣清朗一如皎皎月华，狩衣宽大的袖子柔柔地在风中招摇，像白色的蝶。他无声地走了进来，一步一步，樱花在他的背后漫天地飞扬，看不到天空的颜色。我看着他端坐在夫人的身边，然后吟诵咒文的声音响起，轻柔一如鸟羽，清澈透明，犹如梵唱一般圣洁。
金色的声音在空气里弥散了开来，好似深深浅浅的雾。迷蒙之中，我看到那位大人静静地端坐在房间的中央，一圈一圈的涟漪晕了开来。许多年以前，我曾见过这样的情景。我还记得，那是博雅老爷和夫人最后一次去那位大人家。博雅老爷多喝了几杯，絮絮叨叨地说着想要一个孩子，像夫人那般樱花一样漂亮的孩子。那位大人取笑一样地笑着说要给孩子取名字，博雅老爷却当了真，不停地追问。那位大人收敛了笑容思考了一会儿，而后说，叫光晓吧，源光晓。
那是和往常别无二致的一个晚上。可是第二天，一切都不一样了。不只是博雅老爷，东三条院、甚至平安京的人都不记得那位大人了。可是我还记得，夫人也记得。夫人悄悄地去了土御门小路，回来之后却沮丧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土御门小路上的宅院一片荒芜，周围的人们只记得曾经有一个很有名的人住在那儿，却全然想不起那个人是谁，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夫人说，那位大人走了，去了我们到不了的地方，永远不会回来了。
从那一天起，夫人再也不爱樱花了。也是从那一天起，博雅老爷再也无法吹响叶二了。十个月后，光晓殿下出生了。从那个晚上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我还记得，那个晚上，在博雅老爷和夫人睡着之后，也有这样金色的声音，雾一样一圈一圈泛着涟漪晕了开来，弥散在整个平安京。温柔而又悲伤，轻柔一如鸟羽，清澈透明，犹如梵唱一般圣洁。
当他停止了吟诵，收回了覆在夫人眼睛上的手指，轻轻地转过头来对着我微笑的时候，我绝望地发现，那个人竟然是光晓殿下。
三
看到那个五芒星的时候，心里猛地疼了起来，就好象是一根许久以前的刺被硬生生地拔了出来。早已锈在了身体里、与血肉相连的刺，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拔了出来，鲜血淋漓。
老爷在看到那个五芒星的时候浑身一下子就僵硬了起来，连呼吸都停止了。我偷眼看去，老爷青白的脸色让我不禁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尊石像。痛苦、恐惧、煎熬、期盼、迷惘……老爷的眼睛里流动着让人看不清的种种心绪，纷杂错乱，就好象老爷全部的意识都凝在了眼睛里。
好象过了很久，又好象只是短短的一瞬，老爷推开我，步履蹒跚地走了过去，一步一步，沉重得连心都被震痛。老爷就那么走着，一步一步，好象要一直走到地老天荒，漫长得让我觉得似乎连时间都静止了下来。当老爷用他颤抖的手抚上那五芒星的时候，他突然就哭了起来，泪流满面。老爷，有着皇室血统的、高贵而勇敢的武士，跌坐在长满野草的地上，恣意地放声大哭，哭得浑身都不可遏制地颤抖了起来，哭得像个孩子。
跟着眼泪一起流淌的，似乎还有许久以前那段被遗忘了的时间。是谁白衣胜雪，是谁笑意嫣然，是谁冷眼看世情，又是谁舞姿翩翩，令天地动容、日月汗颜。记忆中的人影，疏离而又真切，就像春天盛开的樱花一样，让人赞叹它的美丽，又让人惋惜它的盛极而陨，留不住那必然的逝去。
樱花谢了，明年还是会再开的，又何必悲伤？
但，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朵了啊。
这样的话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遇到，全部忘掉会比较幸福吧。
久远之前的对话在脑中杂乱地响着，疏离而又真切，听不出那个人是谁，也看不到那个人说话时是怎样的神情。眼泪却流了出来，冰冷的悲伤渗了进来，攫住心脏，顺着流动的血变成滚热的泪，一颗又一颗。
我们怎么会忘记了那位大人？我们竟忘记了那位大人！
老爷坐在地上，半天起不了身，只是怔怔地一遍又一遍地抚着那细致鲜活的五芒星，喃喃地说着什么。我知道，那是一个名字，曾被老爷遗忘了却又心心念念的名字，那位大人的名字。
我叹了口气，上前扶起老爷，却发现暮曦夫人和光晓殿下早已经离开了，只有牛车在地面上留下了浅浅的辙痕。老爷盯视着那弯浅浅的辙痕，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疯了一样地狂奔起来。我拼命地跑，却只能远远地跟着。我看到，那是东三条院的方向。
回到东三条院的时候，家丁们一脸惊诧地看着我，那种神情好似是在青天白日里撞见了鬼一样。我无暇去理睬他们，略喘了口气就向暮曦夫人的房间快步赶去。老爷异样的反应，不知为什么让我心里涌起了深切的惶惑不安，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远远的，我就看到老爷呆呆地站在暮曦夫人的房间门口，泥塑木雕一般，双手仍保持着打开拉门的动作。我快步走了过去，却在看到房间里的情景时也变做了泥塑木雕。
暮曦夫人无声无息地躺在房间的中央，脸色苍白如素缟，失了色的唇边停留着一朵淡淡的微笑。在她的身边，一个穿着白色狩衣的人默默地端坐着，身材修长、皮肤白皙、脸庞秀丽、嘴唇嫣红、目光如水。他缓缓地转过头来，黑色的眼睛里泛着深沉的褐色。眨了眨眼睛，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笑容在他的脸上晕了开来，曾以为永远无法再听到的声音像许久以前那样，云淡风清地说：“呐，博雅，我回来了。”

七星海棠 · 发表于 2005-6-12 22:02:31

还是完整版的好看!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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