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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命天子前传·困城

骗子

1

“贱卖,贱卖!上好的羊肉……”
“新摘的黄瓜,顶花带刺……”

虽说是涿州城里最繁华的大街,感觉上却还比不得开封的一条胡同。
是晴天,太阳却仿佛很高很远,白光刺眼,却照不透灰蒙蒙的空气。行人摊贩的脸上身上,甚至他们贩卖的食物上,都沾着厚厚的一层沙土。
展昭牵着马缓步走在街市上,英俊的脸也变得土灰土灰的。他苦笑:自从十天前,他让店家送水净身,却在对方杀人般的目光下退却改口之后,他才明白在这水贵如油的边城里,洗澡是如何奢侈的一件事!所谓入乡随俗,再不习惯,他也只好认了。
忍着浑身说不出的刺痒难受,他第一次后悔没有答应包大人入朝为官。
“百姓为本,国法为纲!为官之后,方能成就天下之‘侠义’!”
三个月前,他邂逅的开封府尹包拯大人不仅是清官,更是能吏,包大人的话更深深打动了他。但见多了官场腐败,他却不信真的有人能守护国法,为百姓撑一方青天;他更不信抛却了江湖人的自由,在官府的条条框框下,还能真正的行一个“侠”。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仗剑江湖,走腻了山温水暖的江南,看遍了锦绣繁华的中原,不知不觉就溜达到了西疆边城。这种灰土土的日子,也算是一种难得的经历吧。就不晓得日后给自己的老婆讲起的时候,是被一脚踢下床,还是会温柔的端上木盆侍侯他入浴?

“大叔,我娘做的鞋,真真正正小牛皮,又软又结实,才五两一双!您来一双可好?”路被一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拦住了,捧着一双鞋热切的望着他。
展昭一低头,才发现刚刚穿了一个月,在京城万里斋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皮靴已经破了一个洞。笑容更苦涩,接过来翻来覆去瞧各仔细,怀疑着叹气道:“你着鞋能穿多久?”
那男孩嘿嘿笑道:“象您这样走路,一年半载不成问题!咱这的货色可不象内地似的中看不中使!”
展昭无言,刚要掏钱,猛觉大地抖了一抖,那孩子黑亮亮的大眼睛里忽然盛满了惊恐,嘈杂而温和的大街上一下子充斥着大人孩子哭喊尖叫声!
展昭回头,但见一道猛烈的黄风袭上长街,黄影里三匹骏马闪电一般冲上长街,眨眼之间已有三两个行人载倒在马蹄之下,黄沙挟着殷红的血点,漫天飞舞!而马速却不曾稍减,皮鞭飞扬,抽打开路上一切阻碍马蹄的人和物!
展昭的瞳孔骤然收缩,左掌吐力,将那个吓呆了的孩子推至路边,怒喝声中身子已如飞龙腾空,蓝影从沙尘中一闪而过。转瞬间马嘶声大作,三匹骏马齐齐顿住!
再看展昭又重新屹立在大道中央,右掌青筋暴起,赫然握着三条缰绳,左手握着剑鞘划了个半弧落在身侧。而那张牙舞爪的三条马鞭则在骑士惊疑的目光中软软垂下!
“光天化日,纵马伤人!你们眼中可还有百姓,可还有王法?”展昭这时才看清骑马之人居然是官兵打扮,眼中光芒愈盛,语声却越发的低沉。
只着片刻,那三名军士脸上的慌乱已去,稳住了身形,却不理会展昭,忽然一并拔刀,当先那人从马上飞下,刀势如虹,直劈展昭!那余下两人则乘隙斩断缰绳,毫不耽搁,带着两道黄烟绝尘而去!


展昭冷哼一声,左臂举剑,连鞘斜斜挥洒迎刀,剑至刀飞,展昭看也不看足尖点地,直追那狂奔的双骑。刚一跃起,却觉足下微微一沉,只见先前那军士奋不顾身,死死抱住了他的小腿。待展昭震开那人,另外两名军士已然去远。
望着满街狼藉,听着伤者呜咽号啕,回想这三人的应变,展昭说不出是痛恨还是佩服,看着摔在一旁的军士,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他在发愣,那人到先开了口:“阁下何人,胆敢阻碍军务,依律当斩!”他一边说,一边缓缓从沙土中爬起,满身狼狈,一双眼睛却如岩石般的冷寂麻木。
展昭不由微凛,眼前这人的武功不值一呻,但眼神之冷酷,却连江湖中的杀手也难以比得!他肃然道:“纵有军令,难道就可以不顾百姓安危?大宋官兵,为得是安民保民,可不是伤民害民!你们是那位将军的属下?”
那人冷笑道:“军情如火,岂容耽搁,你自命侠义,可敢去见我们将军?”
展昭正色道:“正要向贵上请教!”
“不要!他们是涂将军的人!”尖嫩的童声响起,展昭回头,却见那卖鞋的男孩眼睛睁得极大,全身上下不停的颤抖。
展昭心中大震:金刀涂阎罗!他怎么会没听说过这号称大宋第一猛将也是第一残将的涂善涂阎罗?他在看一眼那军士阴鸷的冷笑,暗叹一声:果然不愧是涂家军!
他转脸对那孩子温和一笑,取出十两银子道:“刚刚那双鞋被踩坏了,你再卖给我一双吧。穿了新鞋,才好见大官呀!”
他转身又对那军士道:“在下展昭,军爷带路吧!”

涿州城方圆不过五十里,街市与将军府虽然一个城南一个城北,相隔其实也没多远,而展昭却有一种天上地下的错觉。
仔细打量起来,这将军府也不见得有多富丽辉煌,但那长长青石的甬道,甬道两侧如石雕般屹立的兵卫,以及府门前那对真真正正的石雕狮子,却仿佛使空气变得稠浓,压迫着来人的耳鼻口目,在这样的压迫中,云霄间那面帅旗,更显得格外的摄人心魂,墨黑的“涂”字镶着金边,飞舞在耀眼血红中,仿佛张扬着不败的神话!
一见那面飞扬的帅旗,那个军士冷漠的眼神就如同爆发的火山,狂热的燃烧着,他的语调却还是一贯的阴冷:“又种你就在这儿等着将军的传讯!”
展昭皮笑肉不笑,点点头高声道:“顺便准备点金疮药,挨了将军的扳子后,也好得快些。”
那人狠狠的瞪他一眼转身离去,展昭转头看看两侧林立的护卫兵卒,失望的发现自己的风趣根本无人欣赏。
初见将军府的震撼,被长久的等待消磨殆尽。展昭无聊站着,一会望望迎风凛冽的帅旗,一会瞧瞧纹丝不动的兵卒,目光最后停在府门前的石狮上,一心一意研究起雕刻的刀法来。
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甬道尽头才传出洪亮的喊话:“宣展昭!”
展昭刚要举步,忽然间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看着着身边的“石人”对着自己温和的笑了笑,抬手作了个请的动作:“展先生请随我来!”
展昭呆呆的点点头,勉强咽下那句“原来真的是人”的感叹,挺胸抬头,大踏步走进了帅厅!

帅厅长十宽五,方圆五十丈,全以青石铺地,一尘不染!
十二根一人合抱的厅柱伫立两侧,四十八名和厅柱同样笔直的兵卒分列当堂。
而映入展昭眼帘的,却只有一个人,一个像大旗一样的人。
红衣,黑氅,滚金绣边。
如果不是事先在外面见到了涂阎罗的帅旗,展昭此时一定感叹好一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但经历了先前的震撼之后,他此时只有莫名的羡慕:如果早先答应了包大人如开封府为官,现在他自己是不是也能穿一套集威严庄重于一体,炫目夺人,倍显真我风采的官府呢?
不由自主,展昭挪了挪刚刚从路边购得,五两一双的皮靴,抱拳为礼,诚心笑道:“果然名不虚传,好威风的阎罗将军!”
涂善面沉似水,无喜无怒,不见半点波纹:“久仰南侠仗义疏财,今日得见,如何兴之!”
“哈哈哈!”
“嘿嘿嘿!”
四手握在一起,四目对在一处,忽然间俩人齐齐仰天大笑,当真好不畅快!
正笑得淋漓尽致之时,展昭笑声忽顿,十指曲伸,虚扣涂善脉门,肃声问道:“先前在下于长街之上,见到贵属纵马伤人,不知依将军军法当如何处置?”
展昭动,涂善动得更快!
在展昭开口之初,他还隐约受制,待到展昭“长街”两字出口,他手腕骤然一沉,五指反挥如拨琵琶。展昭口中不停,臂腕一扭一折,十根手指有如十只短箭,招如流水,快如闪电,一字之间已变化数次!
涂善瞳孔收缩,脸上神情却丝毫未变仿佛正在仔细聆听,而手上捻按弹拨,动作清清楚楚,看在常人眼中,除却速度稍快,丝毫不见特别。而展昭短短一句话,却由激昂而平缓,而滞涩,等说到“处置”两字之时,声音几乎喑哑得不可听闻!
语声落,四只手掌乍合即分,涂善双目之中,忽然现出一道尖锐的讥诮之色。
展昭双臂垂于身侧,嘴角微笑不变,静待他的回答。
此时才听“噌”的一声,只见满厅兵丁个个亮刀出鞘,虎视眈眈;接着一阵脚步声,大厅门口突然现出数十把弓弩,张张任扣搭弦,直指展昭。
涂善的声音里也带出了讥诮:“无故扰民,依律当责四十军棍!展兄可要认准了凶犯!”
展昭眼睛瞬也不眨,回视涂善,冷笑道:“凶犯早已进了大厅,将军岂能不知?何况依将军的语义,莫非只要事出有因,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杀伤百姓不成?无论如何,今日将军务必要给百姓一个答复!”
涂善忽然放声大笑:“好一个一身是胆的展南侠,敢在本将军的帅厅之内,刀箭之下如此质问本将军的,阁下堪为第一人!”他手一挥,刹那间厅中兵士刀入鞘,箭无踪!
笑容褪去,涂善脸上渐渐罩上了淡淡的忧虑:“为一平民百姓,敢闯本将军的帅厅,南侠的仁义、胆色、武功果然名下无虚!不过你可知道那传令三人为何走得如此之急?你可知道他们传的是什么令?”
展昭冷冷道:“大宋军兵,本为守护大宋百姓而生!无论怎样十万火急,也不能遮掩伤人之过!”
涂善冷哼一声,黑色大氅无风自动,朗朗厅堂平添肃杀。他一字一顿:“他们三人送的是西夏的战书!”
“西夏战书?”
“不错!”涂善语声转急:“单是战书也便罢了!你可知道,西夏国主卑鄙无耻,先举兵而后致书,一日之间行兵百里,已施奇计攻下雁门关!你可知道,此时此刻三十万西夏雄兵里本城已不过四十里!你可知道,此时城中兵不满万,战事一起,若无补给,粮草器械还不够支撑一月!你可知道西夏铁骑残忍无道,城池一旦被攻破,则烧杀抢掠,城内十万百姓任人宰割!你可知道,月前秋雨连绵,狼烟不举,内地城池毫无戒备,个个空虚。雁门已失,若本城再迅速失守,则中原一马平川,更无门户,大宋江山岌岌可危!”
他缓了一口气,接到:“展南侠,我且问,军情如火,一触即发,几人生死,万里江山,何者为重,何者为轻?王干!你出来,当着南侠之面,你给本将军说个明白,你三人被阻之时,可知道来者用意如何?武功如何?可曾想过一旦留下,会有如何下场?又为何明知展兄并无恶意之后,还要激他来我将军府?”
涂善话音刚落,展昭却见先前那名军士从厅柱之后闪出,“扑通”一声跪在帅案之前:“回禀将军,我们心里着急,一看展大侠的出手就知道不是对手,只求将军令传出,死而无憾!等到明白了大侠的用意,又想到蛮子马上就攻过来了,要是大侠能够出手襄助,以大侠的武功,打起仗来,一定是万夫莫当的勇将!”
他说到此处,挪动膝盖,正对展昭,以首扣地,铿然有声:“请大侠相助将军共守此城!”随着王干,满厅军士跪倒一片,异口同声:“请大侠相助!”
展昭听得晕乎乎的,还没明白“凶犯”怎么就成了“义士”,下意识伸手去扶,双臂却被涂善挽住。只见此时的涂将军目光炯炯,语声恳切:“守城之事九死一生,我等食君俸禄本当以死报国,而展兄无拘无束游侠江湖,原就不必……”
展昭被那一道道恳切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握着自己的那双铁臂很热,又微微颤抖,仿佛传达着无限的焦急和殷切的期望。他觉得心头一热,感慨道:“是我误会了,杀敌报国,正是男儿本色!昭何德何能,承将军与诸位义士错爱,当以此身与城共存亡!”
涂善握着展昭之手,长笑道:“得展兄义助,生死无憾!此一战无论胜负,都叫那些蛮子知道何谓我大宋男儿!”

展昭反握住涂善的手,笑道:“昭不才,权作将军帐下的兵卒,有什么用的着的地方,尽管吩咐!”
涂善微笑接道:“展兄不必如此客气!患难见真情,如不嫌弃你我何妨兄弟相称?”
不见凛然,不见军威,此时涂善的微笑,映得展昭仿佛喝了十斤醇酒,心头暖洋洋的,一声“大哥”脱口而出。
“好兄弟!”涂善点点头,笑容却渐渐换作了严肃:“不过两军对阵不同于江湖私斗,无令则军心涣散,任你再强也难免一败涂地。既是自家兄弟,我也明说了,还恳请贤弟务必委屈,听我的军令行事才好!”
展昭忽然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军令如山,他怎不知道,明明早说了任凭差遣,明明都说是自家兄弟了还要如此客气,脑子里忽然有清晰的浮现出方才街面上百姓眼中的畏惧,官军皮鞭的威风,……
他有点想反悔,却怎奈正满腔浩然正气,英雄情怀,又被人家有若大旗般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一口一个贤弟亲亲热热的呼唤着,怎么也不好意思打那退堂鼓,只好硬着头皮,慨然道:“大哥但有令出,只要不是置百姓于无物又或弃城而逃之类,小弟莫敢不从!”
涂善不住点头,眉头微舒,笑道:“贤弟玩笑了!不过纵是玩笑,侠义胸怀也可见一斑!话又说回来,两国交兵,残酷异常,沙场之上且不可心软,须知稍一犹疑,便断送了全局!比如那贼兵最是狡猾,攻城之前,每每驱赶边境百姓,以挡弓箭。此情此景,军令若下,贤弟可忍得下心来放箭?”
展昭愣了愣犹豫半晌,轻叹一声:“下不了手!若真有此景,还请大哥放这些无辜百姓入城,小弟愿领一百军士截断敌军!”
淡淡的讥诮在涂善的眼中一闪而逝,他长叹一声,黯然道:“每当此景为兄又何尝不心痛?但敌军猛如虎,只要是城上守军不忍开弓,番贼必然乘势而上,大势去矣!就算能救回少许百姓,有怎知来人不是敌军的奸细?贤弟,你不忍心我已然料到。人之常情,勉强不得。真有此景,我自由分寸,你不要插手。不过如果要是对上敌军,贤弟这份慈悲可千万要收收,否则还请贤弟尽早离城!”
展昭颇不自然的笑了笑:“那是当然!”
涂善一摆手,已有军士在帅案上铺开地图。他正色道:“西夏以倾国之力而攻涿州弹丸之地,纵是诸葛武侯复生,想来亦难取胜!好在据城而守,不求有功,但愿无过,计算时日,只要支撑一月,朝廷援兵就可赶到,届时西夏贼兵气势衰竭,而我军新至,斗志正高,一鼓作气,必能驱逐胡虏!”
展昭细看那地图,斟酌半晌才问道:“京师离此甚远,兼之点将征兵重重繁琐,而附近的青州等地亦是屯兵重镇,依图而言和涿州成犄角之势,可以互为援渥。大哥何不求助这些州府,可也略缓局面,省得被敌军割裂之后,个个击破?”
涂善面色微变,傲然道:“依着道理这样是没错,可惜青州等地知府知州俱是庸夫,所辖军兵,懒散无序,积弱难返!就算他们发兵来援,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使得军令难行,不啻雪上加霜!”
展昭轻轻的“哦”了一声,心中却是疑惑难解,稍一抬头,却见涂善神色间踌躅满志,官帽两侧长长的飘带随着他的语调起伏上下飘摆,或缓或急,错落有致,煞是炫目。刹那间恍然大悟,虽然这位“将军大哥”口口声声事态危机,却大概早有成算。而他与青州等地守将虽然名声有高低,但品轶却是相同的,要是调兵求援,试问哪个有肯屈居人下?
满心英雄情怀忽然间退了大半,又是无奈,又是沮丧,却作出一脸夸张的钦佩,高挑拇指,大声赞叹:“大哥不愧是统领三军的大将军,高瞻远瞩,算无遗策!有您镇守,涿州高枕无忧呀!”
他的那个“呀”字带了鼻音,拖的长长的,涂善眼中精光一闪,随即笑道:“贤弟太抬举愚兄了!”跟着双手抱拳,面南而拱,神情悠远,凛然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涂某食朝廷之俸禄,马革裹尸,寻常事尔!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倒是贤弟,身在江湖,不忘国事,真当得起豪气干云,侠义无双,不愧是大英雄,大豪杰……”
“咳咳!”展昭听得虽美,却忍不住想着历来大英雄大豪杰的凄惨下场,心头不由泛起了一阵阵的凉气,干笑道:“这些人尽皆知的事实大哥就不必再言了。既然时机紧迫还请大哥示下对敌之策!”
涂善看着展昭,嘴角又缓缓的绽开了温馨而真挚的微笑:“愚兄得到信报之后,苦思一夜,终于得一妙策!”
展昭好奇的瞪大了双眼,学着说书人的口气敬佩道:“大哥运筹帷幄,小弟愿闻其详!”
涂善笑得愈发和善,展昭却不知怎么觉得有一点冷。却听他肃声道:“西夏贼兵来到城下,首攻不克,则当安营扎寨,并派先锋叫阵。为兄手下有一百精兵,通晓蛮语,而城中更有历年缴获的不少西夏号衣。令其外着宋衣,内置蛮服,混在迎战兵丁之间,交战之初,卧倒装死,趁乱褪去外衣。鸣金之后,趁西夏蛮子当清点战场,混入敌营。这些兵士或藏有硝黄炸药,或偷携砒霜毒物,各自为政,见机行事,烧其粮草,毁其水源,更在敌营之中散布天神降怒,牧草枯竭,牛羊绝尽,出兵必败的歌谣,以求乱其军心。一旦军心散乱,百万雄兵亦不足惧!”
展昭默然,良久才道:“西夏兵丁自有编制,当真就能混入?何况就算成功混入敌营,一百死士之于三十万大军,无异滴水泼入大海,当真能够如愿的纵火、投毒、造谣?而无论计成与否,这些派出的军士大概也没有机会再回来了。更何况这些法子未免太阴毒了些……”
涂善冷笑一声:“西夏统兵以十人为基制编为小队,队友之间彼此相识,平常自难混入。但交战之后,定有不少小队全部阵亡,编制难免会有疏漏,机警一些乘隙混入不是难事。而办事难,毁掉就容易多了。大营之中三天两头的起火中毒,就算直接造成的损伤有限,但也足以让那些蛮子惶惶不安,愚者信命神佛;聪明一点的人,当然明白是奸细所为,清查之下,可就更难免互相猜疑!如此军心怎能不乱,还怎么和我天朝相抗!至于阴毒,哼哼!兵者,诡道也!难道贤弟当真要为着怜惜敌兵,而断送了大宋百姓吗?”
他跟着双眼一瞪,两道凌厉的光芒环射大厅,厉喝一声:“尔等跟随本将军多年,皆通蛮语,此去十死无生,却可愿依计行事?”
“但求杀敌,死而无憾!”
涂善语声方落,厅内数十人已齐齐跪倒,异口同声,气冲云霄!

跪倒的军士突兀的衬托着涂善炫目的红衫黑氅,望着那张神采飞扬的面孔,展昭胸中蓦的涌起一股怒气:这赫赫的“阎罗”之名下,究竟有多少宋人的亡魂,又有多少西夏人的血?当“阎罗”登台拜帅之时,那些日日夜夜盼着亲人归来的“死士”的亲属,又当如何去接那一纸仆闻?
他握剑的手紧了紧,但瞬间脑海里又跳出了北来一路上,一张张淳朴的脸,一声声有些可笑的土话。要不是有这个“阎罗”,要是光明正大的两军交锋,是不是哭的人会更多?握剑的手又松了。雪白的牙嵌进唇里,染上了淡红的血丝。
展昭的眼睛闭了闭,又睁开,再睁开的眼睛里,湛然而慧捷。他轻轻走到涂善身侧,扬声道:“有道是:壮士一去不复还!想不到千古之后,再见燕赵义烈,更一见就是如许之多!展某无以为敬结为兄弟,同生同死,请诸位守我一拜!”语罢对着众人撩衣跪倒。
涂善站在展昭身侧,面色大变,青筋暴起,咬了咬牙,朗声一笑,也跟着跪下:“诸位更是我涂善的兄弟,满城百姓,大宋江山,就托付给诸位了!”
展昭听罢哈哈一笑,扶了涂善,唤了跪倒的军士,一并站起,一脸感动道:“我等能和将军结为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真是幸运哪!”
涂善唇角牵动,作了个笑容,挥手退去一众军士,看看厅中只剩他和展昭两人,才道:“贤弟……”
展昭抬手打断他,笑嘻嘻接到:“大哥妙计安天下,不过如果您派出的死士之中能有一个举世无敌的绝顶高手,能出其不意刺杀西夏将官,就更完美了!”
涂善也是一脸感动:“知我者贤弟也!贤弟武功盖世……”
“唯稍逊大哥一筹,大哥尽管放心的去敌营,小弟一定替您死守涿州!”
“贤弟!”涂善的脸上忽然似结了一层冰,一声贤弟透出别样的杀气!
“啊?咳!”展昭后退半步,笑道:“不过小弟太过妇人之仁,难有独当一面的决断,思前想后还是由大哥守城,小弟去敌营的妥当,大哥以为呢?”
涂善的脸上忽然又显出了春风般的微笑:“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四手重新握在一起,四目交汇迸射出别样光彩!

帅厅之后,是将军的书房:一桌、一椅、三面书墙。简洁、阳刚、华贵,却让展昭有说不出的怪异的感觉。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房间里没有任何一个带圆角的物件。暗暗一吐舌头:哪天活的不耐烦,来这里撞墙倒是个好选择,随便那个棱角都能轻易来个头破血流。
两个人,一张椅,所以只有站着商谈。
虽然展昭很想说,我做桌子也可以,但看见“将军大哥”一脸郑重,还是把实话咽了回去。

“西夏行军,依例分为先锋,中军,粮草辎重。其中先锋三万,俱是精锐,大约明晨可至。先锋将李元元,皇室宗亲,擅长刀,力大无穷,两军对战之时,有万夫莫当之勇悍!”涂善一边说,一边铺开一副画像,展昭凝目望去,忍不住问到:“大哥确定这是人,不是猩猩?”
涂善的嘴角微微翘了翘:“非但是人,而且是你要刺杀的第一个人!”
“第一个?”展昭惊呼一声,哀怨的望着涂善,小声嘟囔:“一个先锋还不满足,当真是坐着说话不手痛,使唤白丁不心疼……”
“此次西夏大军一路破势如竹,不知不觉先锋于中军之间的就拉开了足足一日的距离,也就是说西夏中军最早也要等后日清晨才能抵达城下。”
“大哥想在一日之内吃掉对方的先锋军?就用一万军兵对付三万虎狼?”
“不错!”涂善眼中透出近乎残酷的自信:“白日交战依计派出死士。初更正,敌军埋锅造饭之时,我要李元元人头落地!此时我当率倾城之劫营,敌军仓促应战,兼之群龙无首,必定溃败。此时先前派出的死士,只有两点要务,一、增添混乱;二,在逃亡路上,救出至少一个小队长之上的西夏兵,并跟着他们一同并入敌军中军。”他从书架上取过一支信炮交付展昭:“兄弟杀死李元元之后,立刻放出此一信号,为兄见信出兵,切切!”
十几个时辰之后,也许三万人加一只猩猩,就不复存在了;也许偌大涿州就会变成蛮夷铁骑的屠宰场。展昭结果信炮,凝视片刻,小心翼翼的收入怀中,抬头望着涂善,微笑道:“之后呢?”
“这次西夏总领全军的主帅是赫连容!”
“赫连容?!”展昭非但笑不出,简直连哀怨也顾不得了,脸色几乎比涂善还要凝重:“大哥说得可是昔年随狼主李元昊开拓西夏一国,七败宋师,三抗辽军,被西夏人尊为‘战神’,却在五年前元昊死后,突然退隐的赫连容?”
涂善眼眸的颜色似乎变得更黑更深,他的声音也仿佛低沉了少许:“七战七败,被迫承认一群蛮荒野人为国,身为宋将,何等耻辱!可惜四年前拜将之时,赫连容竟然已解甲归田!好在苍天垂怜,让我能与‘战神’交手!”
望着涂善眼中透出来的深邃的渴望,展昭抿了抿嘴,沉声问道:“为了护民,所以有军兵,为了百姓,所以有战事。然而平心而论,此刻大哥究竟是为民而战,还是为了追求兵道而战?”
涂善轻哼一声,眼神扫过展昭肋下的佩剑,缓缓道:“为了防身,所以有剑,为了行侠,所以有交手。然而平心而论,此刻兄弟究竟是为了行侠而武,还是为了追求剑道而练剑?”
展昭静静的听着想着,第一次清晰的感受到真性情。习剑以来,他的心底又何尝不渴望着能与剑道高手尽情一搏,因剑而生,因剑而亡,作一个追求剑道至境剑客,至今仍是他心底一个秘密的愿望。
一将成名万骨枯,所以追求兵道被自己认为是入魔;而剑道呢?伤十人百人,难道就可以忍心?

“这回兄弟明白为兄为何不肯堂堂正正的死守城池了吧!战神所至,没有攻不破城,何况双方兵力悬殊这么大!”涂善当先回过神,严肃的脸上又带出了淡淡的微笑:“不过再怎么说他也是个人,是人就有弱点。赫连容的弱点有两个,第一,他已经归隐了五年,对我军的了解,绝对不会有我对他的深刻。其次,就在他惯用的一个‘稳’字!”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大哥所说的第一个点小弟明了。不过行兵稳重,是长处,又怎么说是弱点?”
“稳也要看什么情况!赫连容恰恰和一般番将的急勇躁进相反,怜兵惜兵,没有十成把握的仗,他从来不打。他与李元昊情同手足,和如今的狼主关系却不怎么样,所以宗室李元元才能轻骑冒进。如果明日之战能够全歼李元元,赫连容必然心生疑虑,在得到我军确实兵力之前,不肯贸然行事。而为兄的一切布置,至少要三五日后才能生效。在赫连容想来,只要在半月内攻下涿州,即可稳稳抢在朝廷的援军之前。他却不知道,三日之内不破涿州,他就再也没有机会!”
展昭不由自主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道:“接下来大哥是叫我刺杀赫连容?”
“他,是最后一个!在刺杀赫连容之前,务必要先除去他帐下还有三员虎将,”涂善说着又打开三幅卷轴:“孟达、独孤方,还有明夜!”
展昭看去,见第一张画卷是个一脸虬髯的大汉,环目浓眉,透出一股子的狂放。
“这是骠骑左将军孟达。善使一柄方天画戟。二十年间从一个普通军卒,积功熬成了上将军,论资历比赫连容还要老上许多。他治军严谨,为人粗中有细!弱点在于固执,护短!”
展昭暗自记下,目光转向第二幅画像,却是名二十岁上下的清俊少年。
“独孤方,骠骑右将军。刀法精绝,格斗高手,个性阴冷狠厉。三年前名声鹊起,无论军阵、私斗,历经百场,未有一败,被人私下称为‘小战神’,是当今西夏狼主殿前最红的武将。而弱点就是‘狠’,属下稍有过失,轻则鞭笞,重则斩首,虽然军纪森严,但兵丁个个噤若寒蝉,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多言。”
格斗高手!展昭的眼眉嘴角明显的开始下垂,但还没等他的惆怅酝酿成熟,就被第三幅画卷吸引过去!
第三幅画卷上,只有一柄剑!
剑式古朴,剑身狭长,虽然只是画卷上的寥寥数笔,展昭却觉得心被吸住了一般,移不开眼。仔细看去,剑鞘上刻着两个古篆——
“巨阙?!”展昭惊呼!
涂善的眼也盯着那幅画:“正是巨阙!明夜是赫连容的贴身护卫,无论何时何地,都以黑巾罩面。没有人见过他的面目,只知道他用的是巨阙。”
“不会这么夸张吧?咱们中原流出千年的神剑宝贝怎么跑到番邦去了?”
“不知道!”
“不知道?好吧,那这个明夜武功如何?可以突破的弱点在哪里?”
“不知道!”
“什么?”展昭几乎跳起来:“什么资料都没有,就要我去刺杀,大哥你确定没有开玩笑?”
“但是想杀赫连容,一定要先出去此人!俗话说的好,树大招风,尤其自赫连容退隐之后,没了军队护卫,可以说刺客不断,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全身而退。人们猜测明夜是赫连容昔日的部将,但数遍了人选,也找不出这样一个高手。此次赫连容再次拜帅,这个人依旧无官无职,像个影子一样跟在他的身边。贤弟在刺杀孟达、独孤方之后,敌营军心必然已经开始涣散,这时候抓准时机,为兄相信你一定能够成功的刺杀此人。而后首恶赫连容就末日也就到了!”
涂善展开最后一副画卷。
纸已微微有些发黄,一位银盔银甲的青年跃然纸上。比前面的画像要精细传神得多,眼窝很深,鼻梁很高,薄薄的嘴唇如刀削一般紧紧的抿着。画中人好像望着前方很远很远的地方,神情淡淡的有些冷漠,却透着难以言喻的自信。
“战神”赫连容!
典型的羌人相貌,即不骠悍也不凶猛,甚至算得上英俊。
原来被京城人用来吓唬孩子,被江南人用来诅咒发誓的恶魔。
望着这副画,展昭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少年时期开始由三分事实七分流言构筑起来的,对这个“大宋”死敌恨意,似乎在见到他的画像的刹那就消退了大半。
原来传说中三头六臂的战神,也只是一个平常青年的模样……

“这幅画像还是七年前雁门关总兵重金求得的。关于此人的事迹性情,坊间早有千百种传言,而我所知道的不会比这些传言多一分,也不会比这些少一分。只求贤弟念着百姓苍生,尽力而为!”
展昭回过神来,一脸愁苦的望着涂善:“大哥,这五人难道都是小弟的任务?”
涂善笑道:“贤弟武功盖世,就算再多五个也不在话下!”
展昭敬谢不敏的摆摆手:“算了!光听这些人就一个比一个恐怖,就算没有三十万大军在旁一对一的打架,胜算也比零大不了多少……”
涂善居然含笑点点头:“确实如此!但如果好好利用这军卒作幌子,暗中刺杀就没什么问题了!”他又取出了两个信炮和一个锦囊,郑重的交到了展昭的手中:“刺杀孟达之后,兄弟可点燃这支红色信炮,刺杀独孤方之后,就点这支绿色的。”
“开玩笑!那不是等于公告天下,凶手在此吗?”
“少安毋躁,听我说完。这信炮乃巧手密制,点燃之后一个时辰才会引爆。杀孟达后,贤弟把放到独孤方的营地内,杀独孤方后,则放到孟达的辖区即可。”
展昭暗骂了一声阴险,收到怀中,望着剩下的那个锦囊问道:“这又是什么?”
“这个锦囊是我昔年在京师相国寺内求得的护身符一枚。贤弟此行,凶险难测,为兄无以赠,且望此符能在危机之时保佑贤弟平安!”涂善说罢,无视展昭呆滞的表情,亲自动手把锦囊挂在了他的胸前。
“贤弟,今日就在我的府中住下吧。好好休息休息,养好了精神已备来日恶战。”涂善一脸诚恳之极微笑将展昭送出书房。
门外,阳光依旧灿烂,却已近黄昏。

月上柳梢头,曲如钩。
由半开的窗望出去,展昭觉得这边城的夜,其实也挺美的。
半月来第一次净身,第一次吃到了蔬菜,第一次歇在没有蜘蛛网的房间里。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却不知道对于自己来说,这样静谧的夜还能有几个?
夜风拂过,乌云遮月,屋内的灯火也一阵摇移。
展昭又觉得有点丧气,少年时私塾先生辛苦培养的酸气,不,文气一股脑的涌上心头。他喃喃道:皎皎明月就如同我大宋江山,西夏狼子又何异这蔽月乌云?唉,最可怜的还莫过于我的性命,便似这灯烛,招谁惹谁,就这样要灭不灭,生死难料!呜呼!哀哉!盼只盼,千古之后,青史之上留我展某一笔芳名……唉,只怕那个“将军大哥”把我立下的天大功劳吃干抹净,归为己有,哼!
展昭忿忿然的对着明月龇了龇牙,转而沮丧的喃喃道:“不过要是换了我做将军,大概只能落一个壮烈成仁的败军英雄,连个冒名领攻的机会都没有。
唉,再叹一声气!
愁云惨雾间,展昭盘膝坐在床上。开始了每次打架后必不可少的功课。
吐纳呼吸间,暖流自丹田缓缓升起,四周的一切都渐渐远去,白天里和涂善短暂的交手过程,又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一进、一退、一屈指、一翻腕……
为何会败?
涂善的破绽在哪里?
自己的破绽又在哪里?
动作放慢了十倍,在展昭的脑中一遍又一遍的重演着。打坐中的他,便如一个旁观者,一丝不苟的琢磨着这场交锋。
他的招式不会比自己更奇奥,他的速度不会比自己更迅速,为什么败的会是自己?
准、巧!
想到第三遍的时候,展昭忽然领悟了这两个字。
涂善每一招出手,都准确的抓住自己变招时旧力将尽,新力未升的刹那;涂善每一招出手,都巧妙的克制了自己的下一个动作。
他使出来的招式虽然平淡无奇,但他的眼却在自己每一招尚未发出之时,看透了全部变化。
看、想、猜!
以往自己一味追求招式奇,速度快,看来竟忽视了思考。
“很多剑客都认为剑有剑魂,其实每一招剑法更有自己的灵魂……”
展昭忽然间回忆起师父赠剑时的嘱咐:“现在你的剑法已然纯熟,但只有在江湖上,真正领悟剑义!”
招式的灵魂,真正的剑义……
师父传授的每一招剑法,都已熟的不能再熟,但自己真的已经会用了吗?
剑法通常成套运用,是因为上一招逼着对手使出若干动作,而下一招恰恰可以克制这些动作。但究竟能够克制那些动作,又是如何克制的?
支解开来,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去想白日的交手,整体如动作间的规律与惯性,细微到动作前肌肉些微的紧绷,再把支解的动作连接起来,一遍又一遍,渐渐的一条脉络越来越清晰的浮现在展昭的脑海里,涂善的信手拈来的招式也变得规律!
展昭的心不由自主的轻快起来,虽然此时他还远远不能在打斗中电光火石的刹那用运“慧眼”看破敌手,他却有把握在一年之后,不在武道上输于现在的“将军大哥”。

长出一口气,轻轻的张开眼。
“啊——”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