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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侠五义》十年经典纪念专题 > > 同人小说 > 雨霖铃


第四章 遮鸪天

minifish

(一)

男孩满是雀斑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显现的,是与他的表面年龄不相称的沉重。
詹日飞说的话,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只不过,他终究太年轻。他的面孔,终究掩饰不住他的眼神,而他的眼神,却掩藏不住他的心。
──他的眼睛中充满了戒备,或许是他的心也满是防备?

詹日飞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虽然细而小,但是长在这张瘦瘦的脸上,居然有些动人。他看到这男孩眼睛的时候,感觉和霍小弟当时的想法一模一样──矛盾。
此刻那双眼睛里,既充满了戒备,却又隐隐约约,好象有一线漠不关心。
只是詹日飞毕竟不是霍小弟。看到了他的眼睛,就心念一动,他原本想说的下面的话,终于没有说出来。

詹日飞的目光仍然很沉静,但是这男孩却居然打了一个寒战。只因在詹日飞的目光下,他觉得自己就好象突然被剥光了般,已经被他直看透到心底。任凭他怎样的挣扎,都逃不脱对方那洞悉一切的黑眸。
于是他转过头,很有兴趣似的盯着蒙蒙细雨中的黑暗。
──他的心底,莫非已经有了太多的秘密?
──他既然已经逃离寒水宫的魔掌,詹日飞现在又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他为什么还不离开?他在等谁?

詹日飞轻点自己身上的几处穴道,止住背上的流血。一面提引内息,一面考虑着,该将这男孩怎么办。
──背上中招的地方,不知为什么,似是有物嵌入,内息一涌即退,无法通顺。那寒水宫百年来的第一神器,果然有着不为人所知的诡秘莫测。自己的内息不畅,若是再遇强敌,想要保护这孩子,真不知能有几成把握。
莫名其妙地,他此刻忽然希望霍小弟赶快到来。
霍小弟对付这类事,好象总是很有办法的。

想着曹操,居然曹操就到了。
只是这个曹操的人还未到,他的清亮的声音却先传了过来。
──“我真没有想到,花家的兄弟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中用了。”
──“襄阳府的黑妖狐,这次怎么慢得象只黑蜗牛?只是如果改成‘千变万化黑蜗牛’,小邵知道了,多半是要气得半死的。”
轻轻柔柔地,穿着黄衫的“曹操”,已经站在了面前。
詹日飞抬头,不出他所料,先看到的,自然是霍小弟那两只闪闪发光,蹦蹦跳跳的兔子牙,然后是他那张曹操式兴冲冲的圆脸。
霍小弟洋洋得意,撇着小嘴的样子,就好象是刚刚偷了八只鸡的小狐狸。

他刚一进树林,一眼就看到树林中,那一坐一立的两个人。
两个他熟悉的人。
紧接着看到的,就是詹日飞的脸。他的心竟然一沉。
──詹日飞的那张脸,在暮色下,已经变得似死人般的苍白。他的脸上和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血污。已经冲淡了这血污的蒙蒙细雨,仍继续浸透着他的黑色的外衣。
他的手,依然握着他的剑。剑已入鞘。
这剑鞘陈旧,“湛卢”一入,立时光华内敛,精气顿收。任谁也无法想到,在这古旧的剑鞘里,珍藏的却是一柄旷世的神兵。
──霍小弟和他相处以来,竟从未留意到他的剑。
唯一没有变的,是他的微笑。只是这微笑也因为见到了他,而透着疲惫。
霍小弟皱眉。
在他的微笑下,自己能感觉到那后面掩饰得很好的痛。也许正是痛得厉害,此刻看来,连他的微笑,也显得有些勉强。
霍小弟的得意洋洋,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就如被雷击,一时间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怎么受伤了?”
他没有意识到的,却是来自旁边的一道有些热烈却又害羞的目光。
──男孩见到了他,目光中已经充满了温情,有了一种想握住他的手的冲动。
──他见到了他,就记起在小榔头山客栈的院子里,霍小弟在竹伞下那关切的脸,和他那温暖的手。那时候,他刚刚被冯校尉的马,撞倒在地上──如今恐怕是只能在阎王殿前趾高气扬的冯校尉的马。
哑巴男孩“啊,啊”了两声,似是在招呼。

霍小弟这才注意到他的目光。他看着这男孩的目光,也变得很柔和。
“寒水宫的药,你究竟没有喝?”
男孩摇摇头。
霍小弟这才放心。他的目光,只是在男孩的身上停留了一眼,为的是证明他完好无损,黑艳艳的大眼睛,就又转到詹日飞的身上。
──“寒水宫的人伤的你?是那妖女人,还是那死气沉沉的怪物?”
霍小弟最讨厌的就是掌月使。或者更正确地来说,他最讨厌的就是掌月使那类的女人。
詹日飞的神态依然很平常,“恐怕还没有别人。不过,只怕他们即便伤了我,他自己也不好受。”
虽然他的脸色仍然惊人的苍白,虽然他说起话来仍然有气无力,但却有一层飞扬的笑意,慢慢地在他的嘴角浮上来,衬着那无边的夜色,竟然也是一亮。
他好象是伤得很重,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笑出来!霍小弟脸上,已有一种奇怪的神情。他的眼睛里,也浮上一层笑意。
他居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一个连瞎子都能看得出答案的问题。
“他们伤你不重?如果不重,那你为什么还在地上坐着,还不离开?”
詹日飞的回答居然也很奇妙:“因为我能坐着的时候,就绝对不会站着。”
自寒水宫的掌日,掌月使离去之后,这是他说的第四句话。
他的第一句话和第二句话,是对那男孩说的。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胸口就好象压着铅,连咳都咳不出来。这一句话,已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说第二句话的时候,他的话语还是断断续续,嘶哑得不成声。
可等到他说这第四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竟然已经恢复了平常。
──他这个人,难道是铁打的?
霍小弟噘起了嘴,心里道:“明明是自己起不来了,还强撑着嘴硬!这人跟他,怎么这么不一样!”
他的大眼睛又转了转,这已经成为他“我正在思考”的标志。
──这样一双灵活如水的眼睛,长在一个男子的脸上,实在是可惜了。只不过每当他的眼睛这么转一转的时候,好象总有人又快倒霉了。
詹日飞有点好笑地看着他,只希望这次倒霉的,不是他。

霍小弟的大眼睛终于转到了眼眶中间,他也终于开了口。只是詹日飞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居然会是:“你是不是从来不要人帮你忙的?看来要你开口求人,恐怕比登天还难。”
不等詹日飞回答,他已开始装模作样地搬指掐算:“我只不过帮你揭去了襄阳王府的几贴膏药,你却不仅替我对付了寒水宫的人,还救回了这孩子。你可不要忘了,我们当初约定的,是两不相欠。”
他拉长了声音,慢悠悠地道:“我霍小弟,是从来不肯欠别人人情的。”
然后他就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等!

詹日飞忍不住叹气:“你却是不是很喜欢别人欠你的人情?”
霍小弟的鼻子也似在闪闪发亮。他居然默认。
詹日飞接着又叹一口气:“你们玲珑山庄对于人情的算法,的确很特别。看来我这次不想再欠你的情,都不行了。”
他心里没说出来的一句话,却是,“你和他,怎么这么象?”

雨仍在细细密密地浸透着大地。空气中充满了新鲜却又潮湿的泥土气息。
霍小弟那短了半截袖子的黄衫在流云的暗色下,随着微风在飘。
他就在等!
夜色中,他就一言不发地看着詹日飞。
他的神情很坚决。
他仍在等!

远远的山谷中,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仿佛是在流云下压出来的。
“咚──咚──”
“咚──咚──”
──不,那不是雷声,是鼓声!
一击一椎一断肠。缓慢而沉闷的鼓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鼓声依然很遥远,却是很清晰。
──何人的鼓声?
──还是哪一路追兵的鼓声?
树林边的三个人,脸色都是一变。

詹日飞看了那男孩一眼,迟疑了一下,终于微笑着说出了霍小弟想听的那一句话。
“我能不能再请你帮个忙?”

(二)

夜已深。
风雨渐止。
数里外的一间小小的寺庙中,一堆小小的篝火已燃起。
火光很暗很小。破旧的庙堂里可供燃烧的干物本就不多。
庙外的林子里,似有被夜雨惊醒的夜鸟,时不时“咕咕”地叫两声。
刚才那诡秘的鼓声,已经听不见了。

詹日飞轻轻地为那孩子盖上已经烤干了的外衣,凝视着他那熟睡的面容。
忽明忽暗的细细的火苗,映着那孩子的瘦小的面孔。即使是在睡梦中,他的脸上也是充满了戒备和恐惧,似是在梦中也在饱受折磨。
这孩子瘦瘦小小,又身带残疾,不会武功。霍小弟几次救他,为什么他依然怀有戒备?难道他小小的年纪,就已经受尽欺凌,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他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
──他们带了他出来,到底是福是祸?
霍小弟也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近来皱眉和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
“没出江湖时,江湖是海阔天空。出了江湖,才知道江湖是无尽的纷争。”
──最近自己惹上的麻烦,所受的委屈,真是太多。无缘无故地,先碰上兴云庄与唐门之争,现在又不得不与这有些神秘的黑衣人同宿一庙。放着玲珑山庄不能回,还折了陪伴自己多年的三儿。如今连这孩子也惹上了他。
人都说福气来的时候是挡不住的。看来麻烦来的时候,也是用门闩挡都挡不住的。
“这孩子好可怜!小小年纪,不知为什么,被人伤了那么多刀,又因为唐门和兴云庄的秘密,就给追杀得无处藏身,人人都欲得之。”
他从这孩子的身上,先是自哀了一下自己的委屈,接着眼光望着远方,似是想起来什么。
詹日飞道:“你不是也想知道他的秘密么?”
霍小弟瞪眼,好象在和他赌气:“玲珑山庄的人,稀罕他的秘密吗?”
詹日飞笑道:“霍兄虽然不在乎,可是你莫忘了,你已经不是玲珑山庄的人了。更何况,连唐门都想知道的东西,霍兄又怎么不想知道?”
──也许,这就是江湖人的本性?人的好奇心,就是要这么吊一吊的──有些时候,有些事,你越不让他知道,他就越想知道。可是他一旦知道,就会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知道。
──霍小弟来自玲珑山庄,天生的就是好胜不服输的世家子弟,又怎能让兴云庄和唐门压他一头?兴云庄和唐门都知道的事,他又怎能不要知道?
霍小弟还是忍不住分辩道:“我是看他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流浪在外,才拔刀相助的。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就受了这么多的苦,你难道不觉得真是‘人各有命,造化弄人’么?”
看着他年纪轻轻,却突然流露出一副学究般的沧桑,詹日飞忽然想笑。
可是霍小弟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望着破旧的屋顶,显然已想起了什么心事。
──已经深埋在心底的心事。
他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同是无家可归的孩子,他的命,可不知比赵知儿要苦多了。”
“也许我们实在应该送他到京城里去。要是赵知儿见了他,说不定多喜欢呢。”

詹日飞原是靠着火堆,听他这话,眉毛一扬:“你说的可是东京城小赵王爷府里的那个赵知儿?”
一提他,霍小弟的脸上就禁不住发出光来。
“怎么不是他!小赵的为人和脾气,东京城里尽人皆知。他的小厮,自然也是一般的古怪灵精了。我听说他有个外号叫做‘神见神怕’──你难道不知道,东京城里出了名儿的一对猢狲,连皇上都有所耳闻的,其中一个就是他!另一个我没有见过,只听说叫什么明柱儿的,是皇上身边那展护卫府里的,外号叫做‘鬼见鬼愁’。说起来,这两人真是丁三配丁四,不折不扣的一对。”
好象是想到了什么,詹日飞也不禁微笑起来。
“你见过展护卫?”
霍小弟摇头道:“只是常听小赵提起过罢了。你别看小赵嘴里不说,我知道他心里佩服他得很。江湖上人人都说,那展昭一代南侠,乃是人中龙凤,他的剑术,已是天下第一;有朝一日,我总得会会他,看看我的‘阴阳犴’,能不能收拾了他的‘巨阙’剑。”
詹日飞淡淡地一笑:“其实说起来,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的剑术,又怎能称得上是天下第一?”
霍小弟瞪眼道:“小赵佩服的人,怎么能说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小赵的眼睛,什么时候看错过人?那展护卫若是寻常人,小赵又怎会和他交情匪浅?你瞧瞧,就连他们两个的小厮,都臭味相投。”
詹日飞苦笑:“想不到你还是小赵王爷的知己。──我原说你怎么跟他一样,也喜欢让别人欠你的人情。”
霍小弟的脸居然又红了。这一次,他居然没有分辩。

詹日飞微笑道:“看来你去东京找的便是他。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的目光里也含着笑意,似是已经洞穿了一切。
霍小弟的脸,已红得象一块红布,只是在暗淡的火光下,旁人看不出来罢了。
“我,我──,什么,什么原来如此的?”
詹日飞道:“原来霍兄昨天提及的‘靠山’,就是南清宫,难怪连掌管四值库的马朝贤,以及襄阳王府,霍兄都不放在心上。”
──“只是我想不明白,你既然认识南清宫的赵知儿,又怎会不认识展护卫府里的明柱儿?他们两个可是焦孟不离的。”
霍小弟的脸,终于恢复了平常。他大摇其头道:“一个赵知儿,已经让我头痛,我怎么还能再对付一个‘鬼见鬼愁’。听说他们俩做的最轰动的一件事,就是背着他们的主子,哄骗了城南积善堂的陈老抠,一天之内,给庞太师府上送去了十五副楠木棺材!”
说到这儿,霍小弟的嘴角已经不知不觉地浮上一丝微笑。
他抱着膝盖,连眼睛中也充满了笑意。
“我第一次见到赵知儿,就是他因为这件事,被小赵绑起来,用毛板儿重重地打,哭得昏天黑地的。庞太师来兴师问罪,坐在一旁,脸还是铁青。据说自从陈老抠的那不知趣的奴才,拦着他的大轿要棺材钱起,他那一天的脸色,就再也没有好看过。”
慢慢道来这难忘的往事,他的心里,已经浮上了另一个人的身影。迟疑着,那句话,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那天,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小赵。
“所以那次见到了赵知儿,却没见到明柱儿。不过后来听小赵说,明柱儿也给展护卫拦在了府里,三十多天不让出门。真不知庞太师到后来有没有找展护卫的麻烦。”
詹日飞微笑道:“他不先按住小赵王爷这边的大头,又怎会去寻展护卫那一头的霉气。我只怕到头来庞太师还是被赵知儿这小鬼头给唬弄了。”
霍小弟道:“这是怎么说?”
詹日飞道:“那赵知儿号称‘神见神怕’,又是小赵王爷一手调教出来的,这事十有八九是他们主仆二人做戏给庞太师看。你听他哭天喊地的,那是他眼皮下事先擦了胡椒粉,所以眼泪说来就来。”
霍小弟更觉得好笑,笑骂道:“这猢狲,连我也骗过去了。看来那展护卫也就因此欠了小赵的人情了?”
詹日飞摇摇头:“那展护卫欠他的人情,已经实在太多了。”
霍小弟不禁歪着头看着他,“看不出来你跟小赵,应该是很熟,否则你怎么会知道赵知儿的这小把戏?──我怎么从没听小赵说起过你?”
詹日飞苦笑道:“只因为我对明柱儿,比赵知儿知道得多了。这明柱儿发明的把戏,赵知儿又怎会不知。”
霍小弟好奇地探着脑袋,好象开封府的包大人在问案。他幸灾乐祸却又存有一线希望般地问:“那么你又是怎么认识明柱儿的?”
──“难道他们两个,也曾作弄了你?”
──“他们又怎能作弄得了你?”
詹日飞笑道:“他们两个倒没有作弄过我,麻烦却着实惹得不少。东京城里的小儿,把他们俩的种种事迹,都编出儿歌来唱,这骗人送棺材的事,还不算他们最有名的呢。”
霍小弟脸上,闪过一丝骄傲,好象听人夸奖这些事,就已让他满足。隐约听他道:“连他手下的小厮,竟然都已经这样了得。”又看看沉睡中的男孩,自言自语地道,“如果把你送到南清宫,还不被他欺负死了?”
却不知这个“他”,指的是小赵王爷,还是那“神见神怕”赵知儿。
詹日飞的嘴角似是浮上一丝微笑,又好象没留意到他的心事。他沉思着岔开话题,道:“霍兄,你想想,这孩子到底有什么来历?”

(三)

破庙外的夜鸟“咕咕”地叫了几声,就又安静了。
夜鸟叫的时候,詹日飞的脸上曾经闪过一丝警觉,旋即又放松下来。
哔哔剥剥的篝火,一闪一闪地映着霍小弟沉思的脸。
瘦弱的男孩依然在梦乡中,霍小弟的心思却已经转到詹日飞的问题上来。
破天荒地,他第一次安安静静地坐了很久才开口。
詹日飞突然发现,他不做声的时候,那皱眉的样子,很象玲珑山庄的少庄主霍风。
只是霍小弟皱眉的时候虽然很多,但是要他既皱眉又不做声,却好象比登天还难。
霍小弟终于痛痛快快地承认:“我原先想知道的,的确是这孩子所知道的那秘密。”
他忍不住瞪了詹日飞一眼,一副“算是你猜到了”的模样。在他那深深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口气已经是在不知不觉中为自己辩解。
──“先是兴云庄和唐门,现在又添上寒水宫,好象都对这孩子所知道的那个秘密十分感兴趣。我就不能好奇么?”
──“葛云飞已死,随他而来的兴云庄的众人,又已被唐门的人斩尽杀绝,如今那兴云庄和唐门所争之物的下落,就或许真的只有这孩子能知道。”
他轻叹一口气,又道:“只是现在想起来,却好象一切都已乱成了麻。”
詹日飞思量着,缓缓地道:“其实这件事一开始就很奇巧。我想来想去,这里面好象有两条线,却是连不起来的两条线。”
霍小弟道:“你说的是哪两条线?”
詹日飞道:“第一条线,是兴云庄和唐门的这条线。这孩子既然是残废,又不会武功,他一开始怎么会与兴云庄的人混在一起?我一路上想不明白的是,兴云庄向来是有用者取之,无用者弃之,怎么会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孩子到处行走?依霍兄所说,这孩子知道那宝物的秘密,可是兴云庄那宝物的所在,又怎会让这孩子知道?”
听他这一说,霍小弟也觉得不能释怀,歪着脑袋道:“我当初见到这孩子,就想找人送他去兴云庄。可是他一听说是去兴云庄,却怕得要死。倘若这孩子是兴云庄的仇人,或者是仇人之子,那就或许可以解释了。──兴云庄的人要么拿他回庄,要么作为人质。他一路上与这些人处久了,无意中就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詹日飞摇了摇头,低声道:“如果是仇家,那么在小榔头山上的客栈里,葛云飞临死之时,就算要杀那孩子,也是轻而易举,怎么会只是一刀刺伤了他的手臂,而不是一刀毕命?”
霍小弟道:“不错,这一点我也是奇怪。詹兄,那孩子的手臂上伤痕累累,到处是新旧不一的割伤。难不成他与兴云庄原本无关,不是兴云庄的仇人,而是他的宗族虐待于他,他就此逃出家来,路上碰上了兴云庄的人?”
他的话刚出口,随即想到詹日飞刚刚说起的关于兴云庄的话,顿时觉得自己的这番推断破绽百出。
詹日飞又摇了摇头。他的脸色在篝火的映照下,依旧苍白,此刻更显得十分疲劳:好象是感到有些冷似的,他慢慢地靠近了火堆。
“倘若是他的宗族所为,与兴云庄无关,为什么葛云飞临死前也要刺伤他?”
霍小弟眼前一亮,兴奋地道:“多半他的宗族就是兴云庄的人!否则,若非是兴云庄人所为,他又为何不愿回去?”
詹日飞道:“霍兄,你没瞧见焦朝贵进到客栈的时候,眼睛只是向这孩子瞟了一下,显然他们二人并不熟识。 兴云庄在中原声名显赫,在朝中又有马朝贤撑腰,那焦朝贵此人事无巨细,精于计算。这孩子的割伤有新有旧,显然是自小就受此磨难,他如果是兴云庄的人,焦朝贵又怎会不识?”
他一双深邃的目光向夜幕中望去,喃喃地道:“唐门的‘无佞堂’杀手居然连出三人,分明是对此物志在必得。他们明明已经夺到那包袱,却去而复返,显然是那物件不在包袱里。适才在大堂上他们已经将所有死尸都细细搜过,却是一无所获,──难道,那东西真的藏在这孩子身上?”
霍小弟皱眉道:“可是这孩子衣着单薄,藏不下什么东西的呀。”
詹日飞道:“不错!葛云飞身上的包袱,只怕是引开旁人视线的。只是他如果故意要让旁人以为那宝物是在他的包袱里,就要做得惟妙惟肖。他的这个包袱并不小,以此而论,唐门‘无佞堂’的人也应该知道,他们找的东西也不会太小。更何况,此物既然能让唐门垂涎,自然是非同小可,不论这孩子是兴云庄的仇人也罢,是萍水相逢的也罢,身为三当家的葛云飞,又怎会把宝物放在他身上。──除非──”
他突然陷入了沉思。
霍小弟道:“除非是什么?”
詹日飞道:“除非我想错了。这其中,只怕还有第三条线!”

霍小弟已经想得头都大了。一听他说还有第三条线,连忙摆手道:“等等!你先说,这第二条线又是什么?”
詹日飞沉思着道:“这第二条线,就是寒水宫的线。”
霍小弟道:“寒水宫的,又是什么线索?”
詹日飞道:“是那寒水宫的掌月使说的一番话。”
霍小弟撇撇嘴,道:“那妖里妖气的女人说的又是什么话?”
詹日飞道:“那掌月使说的,是关于这孩子的话。她曾道:‘他是姥姥日思夜念的命根子。’她又道,‘至于这药么,他自小儿就喝惯了的。──倘若他不喝,又怎能活到现在?’”
霍小弟低着头,也开始琢磨起这几句奇怪的话来。
詹日飞淡淡地道:“我亲眼看到,他们迫这孩子喝的,的确是一碗穿肠的毒药。这孩子年纪幼小,又怎么会甘心情愿地天天喝毒药?他若是自小就喝这毒药,又怎能撑到现在而不死?”
霍小弟皱着眉,冲口而出道:“我听说有几门旁门左道,练有毒掌,毒功,或许是为了他练功之用?”
詹日飞道:“若是如此,他至少应该有一点功夫在身,可是你看他的骨骼筋络,却是从未练过功夫的。”
詹日飞续道:“只是有一点是十分清楚的,这孩子自幼被人逼饮的毒药,寒水宫至少知道配方。所以要么这孩子和寒水宫大有牵连,甚至可能就是寒水宫中人,要么就是寒水宫对他知之甚深!”
“或许寒水宫也知道他的那个秘密是什么,却无法得到这个秘密的所在,以至于连寒水姥姥这样的人物,也是朝思夜想,配此毒药,来要挟他吐露秘密的所在。”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好象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并不是太好。
──“这孩子,究竟和寒水宫是什么关系?”
──“如果这孩子的确是寒水宫的人,那么兴云庄的人再霸道,多半也不敢前去寒水宫为了这孩子而得罪寒水姥姥。”
霍小弟接道:“不错,我还听说寒水宫里,人人身手不凡,就连扫地做饭的仆从,也都个个身怀绝技。以此来看,至少这孩子也不应该是寒水宫中人。否则为什么他不会半点武功?寒水姥姥又为什么逼他自幼就饮这毒药?”
詹日飞似是没听见他的话,又似是听懂了他的话。他喃喃地道:“寒水宫里的众人,的确都是受尽寒水姥姥的宠爱,得以传授武功;寒水姥姥,自然也不会以毒药逼迫她手下的随从。”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肌肉一颤,似是身上的伤痛发作,不由得吸了一口气。“只不过,有时候看起来不合情理的事,却是实际上最有力的解释。”
他的话突然打住。──只因“哒”的一声轻响,一个小瓷瓶已隔着火堆扔了过来,跌在他的怀里。霍小弟装得满不在乎的声音,也隔着火堆传了过来。
──“伤口又痛了?那就再服一丸玲珑蜜。”
──“你的伤口痛,为什么总是强撑着?要是小赵,他早就哼哼叽叽,在床上翻身打滚,哭天喊地了。我也没听别人因此说,他不是英雄是狗熊。”
他的声音虽然严厉,但是他的目光却很温暖,只因火堆对面的人,目光中也有一种温暖。这温暖,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个他二人共同认识的人的缘故,已经开始淡淡地弥漫在火堆间,弥漫在火堆旁的两个人中间。

霍小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服下药丸,就差没拿着鞭子督在一旁了。
詹日飞忍不住笑道:“想不到玲珑山庄的人,有些时候,比女孩子还要仔细。”
这一句话出口,他就希望赶快再服一种药:后悔药。
──只因霍小弟就好象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老虎,禁不住跳了起来。他的那两颗兔子牙,也已经象被踩了尾巴的老虎一样,呲了出来。他的双手,已经叉到了腰间。他的架式,就已经准备开始吵架。
詹日飞却在这时,说了一句话。一句让老虎忽然就变成了猫的话。
──“你今天晚上怎么这么爱提小赵?”

听了这句话,霍小弟就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后居然就委委屈屈地又坐回原地。只不过他虽坐下,嘴里却嘟嘟囔囔地道:“若不是看你受伤,又等着听你的道理,我才不耐烦受你的气!”

(四)

松明的火把,发出一股油油的,呛人的烟气。
火把下燕子轻的脸,也好象是油光光的。
恭恭敬敬站在他身边的近军们,将火把举高过顶,为的是让他能够清楚地看清他面前的地下。
而燕子轻做的,只不过是轻轻地蹲下身子,捻了一把地下湿润的泥土。
他站起身来的时候,他手指上沾的泥土,还是黏黏的。
那是沾染上了血迹的泥土。
他转回头:“这里好象是有过争战,还有人流了血!”
“这里至少有过四个人!其中一个,自始至中,好象没有怎么移动过;他的武功, 也应该是最弱!”
“看他们的足印时深时浅,他们之间的争斗,好象很激烈!”

他身后的莫道,却一直在看着落得满地的叶子。
嫩嫩的,原本是松松绿绿的落叶,浸透了连日的大雨,此刻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 却似是残秋的落红。
──可是秋未至,何来满地落叶?
莫道宽大的旧道袍,在夜风中裂裂地舞,他的道髻,在地上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的脸,在火把下,却显得更加阴沉。
燕子轻也已注意到了这散落在地上的落叶。他的眼孔,突然收缩:“难道是他?”
莫道的声音,已经象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除了他,还有谁能使出这‘千钧斩龙 绞’?”
燕子轻道:“只是寒水宫二十多年不在江湖上走动,为何却又突然在此地出现?难道他们也是冲着咱们襄阳王府来的?那和他对阵的,又是谁?”
──浸湿的树叶,即便要一片片地用剑削下来,也是千难万难。唯有“千钧斩龙绞” 的无畴刚阳之气,才能摧鸿羽裂众生。
──又有谁,能挡得住这无畴的一击?

莫道的声音很低沉。
有好几次,燕子轻几乎以为是邵继祖在说话。“锦师堂”中,他最畏惧的,就是邵继祖和他。每次见到这脸色阴沉的道人,他都会很恭敬,没有必要的话,他绝不会多说一句。现在在火光下看到莫道的脸色,他就明白,他目前的身份,就只能是听!
莫道说的很慢,因为他从不浪费他的每一个字。
──“和他对阵的人,使的是剑不是刀!”
──“若不是已经中了我的‘一见如故’,我几乎以为会是他!”
燕子轻小心翼翼地道:“以他现在的情形,怎肯无缘无故再树强敌;就算他招惹上 寒水宫的人,又怎么还能接这一招‘千钧斩龙绞’?”
莫道好象没听见他的话。他的目光,似是已与这夜色溶为了一体。
夜色深深。他的目光,却比这无边的夜色还要深沉。
树林中的众人,都在默不作声地等!
良久,这一身旧道袍的沉默的道人,终于慢慢地说出了两句话。两句让旁人听着莫明其妙,却又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心领神会的话。
──“不管接‘千钧斩龙绞’的是不是他,子时就快到了。”
──“我们今天的第二次机会,就是在子时。”

(五)

残庙里的火光,更暗淡了。
火光下的霍小弟,好象已经忘了刚才生气的事。这只因为他也仍旧想不通,这沉睡 一旁的男孩,到底有什么神秘之处。
詹日飞已经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他思索着道:“我们不妨先放下这第一和第二条线。我所说的这第三条线,就是这孩子本人了。”
──“他的手臂上,是谁割了这么多的伤疤?这些伤疤有新有旧,形状不一,显是不同时候,不同的人所割。又是谁,能够忍心向这样一个孩子下如此狠手?”
──“他既然能听到旁人的说话,却不能讲话,显然不是出生时就是哑巴。他的哑症,又是怎么得的,或者是谁害的?”
──“我们从那树林边,来到这庙里的时候,你是否曾闻到他身上有什么香气,这一路上一直跟随着我们?”
霍小弟点点头。他的鼻子,向来很灵:“不错,是有一种淡淡的草药的香气。这香气在那客栈中便有了,只不过现在的气味,比昨天的还要淡。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来自这孩子身上的气息。”
──“只不过这香气又怎么了?也不能拿来当药吃!”
一句话提醒了詹日飞。他的眼中,已经有星光一闪。他那苍白的脸,一时间居然笼罩上一层光亮,让人不敢正视, 而他一向沉静的声音里,居然有了一丝的忍耐不住。
“不错。其实这三条线,说穿了恐怕就是一条线。我一直忽略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多半就是连接这三条线的关键!”
霍小弟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詹日飞一字一句道:“这个人就是葛云飞!”
霍小弟奇道:“葛云飞不是已经死了吗?”
詹日飞意味深长地道:“只不过有的时候,死人也会说话的。”
霍小弟张着嘴看着他,就好象突然发现面前这个温文冷静的黑衣人,怎么突然开始说起了梦话。他的好奇心顿起:“那么这个死人,究竟跟你说了什么话?”
詹日飞微笑道:“他临死前,的确曾经暗示了那兴云庄的秘密。”
霍小弟更是一头雾水:“他?他什么时候暗示了那秘密?我当时就在他的身边,我怎么没看到?”
詹日飞道:“葛云飞临死时的举动很奇怪。──霍兄,你可还记得他临死之前在做什么?”
霍小弟的脸在暗中微微一红,赌气似的道:“他不是要杀这孩子么?那又是什么奇怪的举动了?!若不是那唐门的毒药发作得快,我又及时到了他身边,这孩子只怕早已成了他的刀下小鬼了!”
詹日飞嘴角边的笑意更深了。他问了霍小弟一个奇怪的问题,却是霍小弟一时回答不上的问题。
“他若是要伤害这孩子,在他刺伤这孩子之后,为什么不是立刻再刺第二刀,而是将他拉向自己?”
霍小弟一怔。
昨天在小榔头山中的客栈里所发生的一切,仿佛仍在眼前。
──鲜血四溅。
──那男孩瘦弱的,长满雀斑的脸上的痛苦。受了伤的痛苦。哑哑地说不出话来的痛苦。无奈的痛苦。
──自己为了不让葛云飞刺第二刀而飞纵上前。
──可是自己到底也没看到那意料之中的第二刀!
印象之中,只记得葛云飞那死死抓着男孩流血不止的手臂的,沾了泥污的粗糙的大手。
──他临死前睁得圆圆的眼睛。
──他那死死不放的手。
──他那垂在男孩手臂上的头。
难道,难道──
霍小弟不可置信地看着詹日飞:“难道你所说的那葛云飞的暗示,就是这个孩子?”
──“唐门连杀这么多人所找的宝物,其实就是这个孩子?”
──“兴云庄众人舍命护送的,也就是这个孩子?”
──“寒水宫的寒水姥姥朝思暮想的,也还是这个孩子?”

詹日飞微笑着,缓缓地站起身来。望着破庙的残窗中透过来的无边无际的夜幕,他轻轻而又坚定地道:“不错。唐门与兴云庄想要的那宝物,其实就是这孩子,只是除了葛云飞外,他们不知道而已。寒水宫的人,却是对这一切,知道得一清二楚。”
霍小弟突然为自己和他的异想天开而感到可笑:“这孩子既弱又哑,并没有什么神奇的,只不过体有点药香而已。就算你说得对,既然他是唐门与兴云庄志在必得的珍宝,那葛云飞为什么还要在临死之前刺杀他?”
──“莫非他知道兴云庄既然已经得不到他,也就不让唐门得到?”
詹日飞微笑着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道:“只因葛云飞已经知道了这真正的秘密,就是这个孩子。他临死前刺伤这孩子,不是为了杀死他,而是为了救他自己的命!”
──“他刺伤他的手臂,就象其他曾经伤害过这孩子的人一样,是为了吸饮他的臂上鲜血。”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因为这孩子便是那寒水宫的苌弘璧!”
──“故老相传,百年寒水宫珍有奇宝苌弘璧,临水而生香,以‘碧焰三生水’养之,向不示人。”
──“此璧之珍,在于天下之毒,无毒而不能解。只怕谁也没有料到,这苌弘璧竟然是人,而不是一块玉璧!”

[明]张岱<夜航船>记载有苌弘化血碧:“苌弘墓在偃师。弘周灵王贤臣,无罪见杀。藏其血,三年化为碧。”

(六)

“嗤叻”一声,似是夜鸟惊飞,扑苏苏地直飞上天。
抬望眼,却是不知不觉间,一弯山月,自阴云间探了出来,想必是夜鸟由此而惊醒。
山峦间的阴云,锁得住这弯月,却锁不住月色的清辉。一时间,就连这山间的小庙里,也无端地多了一层白色的残辉。
斑驳的月色,映得詹日飞的脸更加苍白。只不过现在看来,他对面的霍小弟的脸色,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霍小弟的脸上,充满了惊愕,听了詹日飞的话,就好象见到了鬼。“你是说,你是说这孩子,就是寒水宫的苌弘璧?”
──寒水宫的苌弘璧无毒不能解,已经是江湖上历久不衰的神话。对这碧玉的模样,也有着各种各样的迷一样的传说。只是从来没有人见过,这块玉璧的真相。
詹日飞道:“我倒是宁愿他不是。只怕我们所听到的江湖上的各类传说,实际是寒水宫的故布迷阵。”
霍小弟还是没有从惊讶中缓过来,喃喃地道:“‘临水而生香,以碧焰三生水养之’ ──”
──“那,那寒水宫的女人迫他喝的,就是‘碧焰三生水?”
──“我能闻到他身上的药香,果然是在淋了大雨之后的小榔头山客栈里!”
詹日飞注视着那沉睡中的男孩,微微地点了点头,轻轻地叹息道:“或许在寒水姥姥的眼里,他其实并不是个孩子,只不过是寒水宫养着的一件解毒的珍宝罢了。所以他虽然出身在寒水宫,却从未被当作人来看。”
霍小弟的眉头,却又很快皱了起来:“我听说那苌弘璧为寒水宫所有,已逾百年。这孩子若是苌弘璧,难道已经年过百岁?若是如此,却又为什么仍是个孩童模样?”
詹日飞道:“你不要忘了,那‘碧焰三生水’,实是穿肠腐骨的毒药。若如掌月使所说,这孩子自小就喝这药,也许他本就是天生异廪。更何况,苌弘璧虽然是寒水宫的百年珍藏,但却也不一定就是同一个人。即便是你们玲珑山庄,历代的长女,不也都是叫霍玲珑一个名字?”
霍小弟听他说出“霍玲珑”三字,不由得身子竟是一震。他奇怪地望着他半晌不语,终于,忍不住悠悠地叹了口气:“我有时候真的想知道,你究竟是人是鬼。你对我们玲珑山庄的事情,倒是知道得很多!”
詹日飞微笑道:“也许不是我知道得多,而是你们玲珑山庄实在是太有名了。”
──江湖上尽人皆知,玲珑山庄之所以有今天,有一半是因为了霍玲珑。每一代霍家的长女出嫁,都是轰动江湖的大事,而每逢霍家的长女待字闺阁,提亲的人就已经踏破了玲珑山庄的门槛。
霍小弟的眼睛里,却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痛苦,是不是玲珑山庄的一切,就象它的主人一样,已经垂垂老矣?
詹日飞眉头间一怔,却没有问下去。
而霍小弟仿佛对他的这个回答,十分满意。
──或许隐隐中,他也知道,这是詹日飞所能给他的最好的回答。更何况,在他的心里,对这个叫做苌弘璧的孩子,已有了太多的疑问。
“既然葛云飞已经知道这孩子的秘密,身为兴云庄的大庄主的焦朝贵难道也不知道他就是苌弘璧?”
詹日飞沉思着道:“或许那焦朝贵虽然得知苌弘璧就在葛云飞的手中,也收到了他的传书,前来接应,但是葛云飞已经来不及告诉他这苌弘璧的秘密。”
“或许唐门的人,那时候已经得知了葛云飞持有苌弘璧,立刻如影随形,紧追不舍,不允许他再写新的传书了。”
“这也许就解释了为什么焦朝贵如此托大,只带了穆修权,就来到了小榔头山的客栈接应。只不过他们没有料到争夺苌弘璧的人会来得如此之快,半路上居然又杀出来你这个程咬金。”
霍小弟也学着他的样子沉吟着,反问道:“争夺苌弘璧的所有人中,只有唐门的目的是与众不同。他们要夺这苌弘璧,只是要毁了他!这孩子在寒水宫,至少应该是见多识广,得知兴云庄与唐门之争,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一听我提出要送他去兴云庄,却是怕得要死?”
詹日飞道:“只怕他已经知道,无论是兴云庄,还是唐门,都必定是厉害的角色。唐门的人要毁了他,兴云庄的人就会让他好过?以他的情形,他虽然宁愿落在兴云庄的手里,也不要落到唐门的手中,但是无论落入哪一方的手里,他的秘密,迟早都会被发觉,与其任人宰割,不如挺而走险。所以他才唆使你那‘三儿’的狗,趁着唐门‘无佞堂’的杀手与兴云庄激斗之机,下手伤人。”
霍小弟只觉得如雷轰顶,颤声道:“你说什么?”
詹日飞知道他已经听懂了自己的话,接着道:“你若能仔细想想,当时唐门‘无佞堂’的人,与那焦朝贵,穆修权一战,若不是你的三儿突入战团,兴云庄的人,只怕难以取胜。”
霍小弟一经他点醒,心思电转:“当时我的三儿身边,的确就只有他一个。我那三儿极通人性,我既然已经叱住了它,若不是被旁人鼓动,它是绝对不会违抗我的号令,擅自行事的。”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已经睁得大大的。他的嘴里,仍然是一万个不相信:“你说谎!我的三儿随我已久,怎会听他的摆布!”
只是他自己,对于这句话,又会相信多少?
詹日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目光:“倘若你的三儿不会听别人的摆布,又为什么会一开始就对他毫无敌意,总是围着他转?依着三儿的性子,你不觉得你那狗从一开始,就莫明其妙地对他亲热得过头了么?”
他那深邃的目光,已经望着破门而入的月色,似是与月色溶为了一体。
“我也但愿这些推测,全是错的。只是看这情形,你的三儿,仿佛是被施了迷心术。故老相传,这迷心术须童男之身修练,到了一定程度,就要以内功相济。这孩子不会武功,即便是真的学了这迷心术,也是无法大成,但是要对付你那伶俐的狗,恐怕还是绰绰有余。”
──“我唯一不懂的,就是他如若是生长在寒水宫,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这迷心术?”
──“难道这就是他离开寒水宫的原因?”
他望着那男孩睡梦中犹自紧张戒备的小脸,轻轻地摇了摇头:“只怕这其中的原因,只有你才能知道。”
霍小弟的头,却终于垂了下去:“难怪三儿好端端的,会扑上去咬人,原来,原来,竟是他──”
他的头抬起来的时候,眼睛中已经有了一份坚决:“我没想到,他会害了三儿。若然真的是他,我决不会放过!”
詹日飞轻叹一口气,道:“霍兄,至今为止,我们还只是猜测,并不能下定论。我们所有的一切,只是最有可能的答案,却不能以此而论他人之罪。”
霍小弟咬牙道:“若是我们的猜测是对的呢?”
詹日飞道:“那时候,若是换了你是他,你会不会也这么做?”
霍小弟一怔。
詹日飞的话,一句句,虽然压得很低,说得很慢,在他的耳朵里听来,却已经是黄钟大吕般,一击一击地震撼在他的心头。
──“倘若我们猜测的对,他确是自幼就生长在寒水宫,那么又有谁来教给他是非善恶?他耳濡目染的,又都会是什么?”
──“倘若你换做他,每活的一日,都知道自己得以活命的代价,就是无穷无尽,任人宰割的伤痛,和日日被迫吞饮毒药的痛苦;你周围的每一个人看着你,并不是把你当人,而且当作一件物事,你又会信任谁?”
──“倘若我们猜测的对,他的确是苌弘璧,那么他孤身一人,流落到江湖上,为什么就一定要相信你对他并无恶意?他又怎么会知道,你去救他,不是因为他就是苌弘璧?”
──“就算比他的年纪再小,也该明白,他自己的秘密一旦被人发现,必定引起人人的垂涎。他身无武功,在江湖上又是人人皆欲得之,为了保命,他又是什么手段不能使出来?”
──“难道就为了一条狗,你就想要一个人的性命不成?他的性命,就真的比狗还低贱?”
霍小弟生平第一次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出身在养尊处优的天下第一庄,颐指气使惯了,他又何曾想到过,人的生命,也会如弱羽之轻,如蔽履之贱?
良久,他终于长叹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我并不怪他。”
詹日飞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他也轻叹了一声,道:“我没有看错,霍兄果然是坦荡胸襟。玲珑山庄得以称雄江湖,实是有知仁大义,过人之──”一个“处”字还没有说完,突然一口气提不起来,咳了出来!

火堆劈啪地轻响着。淡淡的火苗跳动中,霍小弟这才注意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詹日飞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弱。
这一咳之下,才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的嘴唇,在惨白斑驳的月色下,似是已经变成青紫。他脸上的肌肉,也隐隐地在颤动。一层密密的汗珠,已自他的额头渗了出来。
霍小弟的眉头,已经微微皱起:“连用两粒玲珑蜜,怎么你的伤口还在痛?”
──詹日飞虽然没有让他看到他背上的伤口,霍小弟却知道他玲珑山庄的玲珑蜜,是天下闻名,可遇而不可求的医伤灵药。如今他随随便便拿来,让詹日飞连服两丸,居然还是不能持久,难道那寒水宫的“长相思”上,有什么妖法,竟连玲珑蜜都抵挡不住?
詹日飞勉强一笑,才要说话,体内一股血腥气直冲上来,竟连话也说不出来,身子一软,已经倒在地上。
霍小弟这才意识到,他自与那寒水宫的两人交手只后,就一直是以内力源源不绝地强撑,这时却是伤口发作起来,再也支撑不住。他不禁一声惊呼,跃起身来,奔到他的身边。
詹日飞长吸一口气,终于缓过来。见到霍小弟一脸关心的神色,他的脸上居然还是一副轻松的模样:“你别担心,死是死不了,只不过还是要你再帮一个忙了。”
霍小弟和他相处时日不长,却知道他虽外表温文尔雅,实则个性坚忍。在这关键时刻,他哪还顾得上打趣什么人情不人情,着急说道:“你说是该怎么帮?”
詹日飞的眼睛,已经痛得睁不开来,他的话已经变得含糊不清。霍小弟要伏近他的唇边,才能勉强听得清楚:“墨火克寒水,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好劳动你的‘阴阳犴’了。”
霍小弟道:“我的‘阴阳犴’?”
詹日飞道:“不错,这话说来话长。我的背上,曾被那‘长相思’刺入一截──”

(七)

山边那弯惨白的月亮,迅速地穿越在阴云中。而雨后的夜,正慢慢地走向成熟,走向子夜。
子夜是人的血脉最弱的时候,是阴气最胜的时候,也因此是传说中里巡夜的精灵最旺盛的时候。

一阵夜风从半掩的庙门缝隙里吹来,霍小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他的手,在微微地抖。因为紧紧地握着“阴阳犴”的缘故,他手背上的青筋已经凸起。
他那“阴阳犴”黑色的剑身,仿佛就是这夜色中的精灵。不知是不是在他的内力的催动下,居然象恶魔一样,发出“嘶嘶”的轻鸣。
詹日飞强行吸一口气,使得内息流转。尽管伤痛和疲惫,已经象山一样,要把他压垮,他的神态,却依然很安祥。就好象霍小弟要割开的,不是自己的身体。
沉吟中,身后的霍小弟道:“你就不怕我借机在你背后捅一剑?”
詹日飞道:“霍兄想试试?”
霍小弟居然并不否认。
詹日飞微笑──在这个时候,他居然还笑得出来:“你就不怕,我欠下你的人情,再也没有人还了?”
霍小弟“扑嗤”一声,也笑了出来:“你若不说,我就忘怀了?你放心,好容易让你这从不愿意欠人情的人,欠上了我的人情,我怎能就这么轻轻易易地让你死!”
说着,他的右手,已经提起了他的“阴阳犴”。
无声无息地,“阴阳犴”划开了詹日飞背上的衣服,随即割开了他背上的那伤口。
伤口不深,但是血却突然流得很慢。这黑色的短剑上,难道附着着奇异的魔力?
利刃入体,就因是血流得很慢,那黑色短剑所带来的痛,该是常人无法忍受,詹日飞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霍小弟按住了他的伤口周边,用“阴阳犴”拨开血口,却怎么也看不见那伤口里有什么异物。
只不过他的手,很快就染上了他的血。他这流出来的血,竟然仿佛是冷的。
霍小弟的眼孔,突然收缩;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厉害。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而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浓重起来。
詹日飞觉得那按在他肩膀的手,似是微微地在颤抖。接着,一滴热热的东西,滴落在他的颈中。
睁开眼睛,回过头,霍小弟黑艳艳的大眼睛,和白亮亮的兔子牙,几乎已经碰到了他的脸上。
他有些奇怪般地看着他。伤痛和疲惫,已经不能让他马上清醒地反应。迷迷糊糊中,好象看到那双大眼睛里,有一层水气笼罩着。
“你们玲珑山庄的人,居然会这么爱哭?”
霍小弟咬着牙,一声不发。看来对于詹日飞的问题,他已经不愿意回答。

“阴阳犴”在他的手中,不知为什么,竟然开始有些发热,象是追寻着什么,要挣脱他的掌握。
“咛”的一声极其细小的声音,他这旷世的奇兵,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
很快地,他就看见了,一段很小的银色的东西,好象是突然冒出来似的,原本是钉在那伤口的血肉中,一瞬间,就附在他的“阴阳犴”上。
黑色的剑刃上,也因此仿佛突然长出了一只眼睛──银色的眼睛!恍惚中,这眼睛竟然似是冲他眨了一眨。

银色的小段东西已经取出,放在地上,犹自发出一种邪恶的光芒。
霍小弟觉得手中的“阴阳犴”又是一颤。那银色的东西,似有一种邪恶的引力,在招唤他手中这玄色的神兵。
“这是什么东西?”

詹日飞的脸色已经好多了。他的目光也安祥起来。
“你看到的就是寒水宫百年以来第一神兵的一截。它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做‘长相思’。”
霍小弟左看右看,道:“我可没看出它有什么奇处。”
詹日飞道:“这‘长相思’奇处,在于是以天蚕丝炼以寒水宫下的玄铁所制,舞动起来,有影无形,倘若以寒水宫的‘绕指柔’催动,可以占尽先手,令敌人防不胜防。”
霍小弟道:“既然是混以玄铁所制,为什么没有半点玄色?”
詹日飞道:“这玄铁非同一般,乃是产在寒水宫的寒潭之下的奇石中所出。在水中看来,实是呈黑色。但是只要一旦离开那汪寒潭,就立即变得无色。”
他接着道:“它的本色,就是透明的,若不是霍兄的‘阴阳犴’,是以阴阳火炼成,‘长相思’就不会触之即变,你也就不能看见。”
霍小弟慢慢地道:“如此说来,这‘长相思’的确是一神兵,也一定要寒水宫里的厉害角色,才能驱使。”
詹日飞道:“不错,这本就是寒水姥姥座下四使中的掌月使的成名兵器。”
霍小弟托着腮,望着满地的月光,分明在想什么。在月色和火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他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抬起了头。
“一直有许多事,我虽然想不明白,但是你不要以为我猜不出来。”
──“我一定要问你,你为什么替我挡住寒水宫的人?”
──“你替我挡的那两个人,究竟是寒水宫的什么人?”
──“我们约定互不相欠,你却调我去对付花家的兄弟。这是不是因为,那时你心里已经知道,我对付不了寒水宫的那两个人?”
──“你自己,本就是捏得住花家的人的,是不是?”

詹日飞好象没有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淡淡地笑着道:“也许我已经料到,日后请你帮忙的时候,会是很多。”
霍小弟道:“这个理由,好象不是很好。”
詹日飞居然承认:“不错,的确不是很好。”
霍小弟道:“幸好我刚才替你取出刺入你背上的这截‘长相思’,我是不是就不再欠你什么了?”
詹日飞道:“霍兄的意思是──?”
霍小弟却截住了他道:“我的意思是,你的伤口,还在流血。”
说着伸出手来,似是欲为他止血,掩住他背上裂开的衣裳。
只是这伸出去的手,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指!
詹日飞突然觉得脊背上一麻,一道细微如丝,却又无声无息的劲道,迅雷闪电般,直透全身,他再也支持不住,终于倒在了地上!
──是谁暗算了他?
──他又为什么要暗算他?
詹日飞的人倒在地上时,就已经知道了答案。这答案,就象秃子头上的虱子,他就算看不到,用脚来想,也想得到。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两句诗,写的分别就是玲珑山庄两门无上的武学,自内而外的“小楼一夜听花语”,和由外及内的“惊鸿一瞥”。
──即便就算他猜不出这指力是来自“小楼一夜听花语”的内功,也该看到,除了霍小弟脚上的那双精致的鹿皮靴子,他的眼前,还出现了另一件东西。
──霍小弟的“阴阳犴”,已经指到他的咽喉!

“阴阳犴”微微地发出一声叹气似的轻唱。黑色的剑身,在火光下,好象黑色的魔鬼在狞笑。而那魔鬼的气息,已经割得他的喉咙微痛。
霍小弟的声音高高在上地传了过来。他仿佛在叹气。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让我看到了你的脊背。”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转为严厉,他的手却莫明其妙地开始微微颤抖。
──“你到底是谁?”
──“你的目的,是不是也是‘苌弘璧’?!”
他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已经提得很高。詹日飞微闭起双眼,他的脸色,却依然很平静。只是疲劳和伤痛, 已经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不说话?”

正在这时,一个嘶哑的声音,好象是小孩刚刚学话的样子,断断续续地,从火堆旁传了过来:“你──,你──!”
詹日飞虽为霍小弟所制,却一直是镇定自若,即使是霍小弟的“阴阳犴”随时可以割破他的喉咙,他也没有变过一丝神色。只是才听到这嘶哑微弱的声音,他的眼里,不由得灵光一闪;他的脸色,却终于忍不住变了。

(八)

霍小弟也听到了这干涩诡秘的声音。只不过这声音未落,他的人已经到了出声之处,他的剑,已经由右手换到了左手,头也不回地指到了出声之人。
出声之人在他快似鬼魅的身法和森森剑气的逼迫下,竟然“啊”的一声惊叫,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霍小弟一怔。自己的身后,究竟是谁?是谁能有如此武功,能欺近他的身畔而令他不觉?若是武功出色,又怎会瘫倒在地?
直到他看到詹日飞的嘴角涌上一丝笑意,这才意识到这身后的声音,轻浮涣散,中气不足。
于是他的头,终于转过来。

他刚松了一口气,就又一下子就呆住。
──本来就算他身后是青面獠牙的怪物,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但是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却好象真的是见了鬼。他的眼睛本就大,这时候更是睁得圆溜溜的,几乎就要瞪出他的眼眶。那两颗兔子牙,更是毫不客气地呲了出来。
──瘫倒在地的,居然竟是那瘦弱的男孩!
男孩显然已经从睡梦中惊醒。他的目光,也是惊讶的。
──只是谁也不知道,他这目光中的惊讶,是因为霍小弟那双故意显得恶狠狠的眼睛,还是因为听见了自己刚才所说的话。
正在这时,地上的火苗一跳,男孩不禁眨了眨眼睛。转瞬间,却见霍小弟的人分明就坐在詹日飞的身边,就连坐着的姿势,都好象是从没有移动过。而他的剑,已交右手,依然指着詹日飞的咽喉!
男孩倒抽了一口冷气。
──自己难道见鬼了?
──这少年的武功身法,竟然真的当得了这“惊鸿一瞥”四个字!

唯一的区别,是霍小弟的剑虽然指着詹日飞,他却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男孩的身上,那目光里,分明也是一头的雾水。
──“原来是你?你居然会说话?你以前是在装哑?”
男孩不知是对自己的声音也惊呆了,还是被他那明晃晃的剑吓住了,过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不,我不──是──”
他的声音依然嘶哑干涩,僵硬哽咽,语句艰难,但是这第二句,却比第一次稍微流畅。
霍小弟的心倏地沉了下去。
──这男孩每说一句话,都似是使尽了吃奶的力气,话说出来,却仍然是磕磕巴巴,就连刚刚学话的婴儿,只怕也比他轻松百倍。尽管如此,若不是他曾经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就在白天,这身份神秘的孩子,还曾经是个哑巴。
──只不过,这还不是他现在最想知道的。他此刻最想知道的,就是那个被詹日飞揭开,却仍然让人难以置信的迷题。
──“寒水宫的苌弘璧,究竟是不是你?”

“苌弘璧”三字一出,男孩就好象被人抽了一鞭子,嘴张了张,却不说话。只不过他脸上的肌肉,已经不由自主地颤抖得厉害,几乎让人以为,他脸上的雀斑,都要抖落下来。
霍小弟的眼睛转了转,居然很耐心地等。
许久,男孩慢慢地摇了摇头。很慢,但却是很坚决。
“我──不叫──苌──弘璧。”
他的声音里有坚决,却也充满了痛苦。
霍小弟轻轻地道:“其实你即便不说,你的脸色已经说了。你若是不愿意承认,我也不会勉强你的。”
这男孩苌弘璧的眼睛里,已经露出了一丝惊讶。
霍小弟道:“只是你无论说不说,你的秘密,迟早是要被人知道的。”他的脸,终于转向了詹日飞──被他制住穴道的詹日飞。
这句话,是不是也是对着詹日飞说的?

詹日飞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看他的脸色,好象是在沉思着什么。霍小弟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股火气就忍不住撞上了喉咙。
他盯着詹日飞,又一次重复道:“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能够永远隐瞒的秘密!”
他的心突然如水晶般透明。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
──“若不是你让我替你取出这半截‘长相思’,我大概还不会这么快就发现你的秘密!你现在就想让我不疑你另有所图,都不可能了。”
詹日飞终于抬起头来。
“霍兄难道以为,我也想染指苌弘璧?”
霍小弟沉声道:“你就是装得再象,也会露出种种蛛丝马迹,──我其实早就该想到的!”
──“兴云庄的葛云飞带着苌弘璧到小榔头山客栈的时候,你不是也在那里?”
──“我正要出手从寒水宫手下解救这孩子的时候,又是谁提出与我交换,让我去对付花家的兄弟的?”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詹日飞,道:“是不是你也没料到,寒水宫的人如此得了,连累得你受了伤?否则,被你抢在我前一步,这孩子就顺理成章地会落入你的手中。我真是看错了你!”
他的声音一时间冷得发紧,身边的苌弘璧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

詹日飞道:“难道霍兄忘了,我也是刚刚知道,苌弘璧就是这孩子的?”
霍小弟又是一声冷笑。他的声音,已经变得说不出的失望:“你虽到现在才知道苌弘璧就是这孩子,却并不能说明你原本就不知道苌弘璧是兴云庄和唐门争夺的对象!至于你意图染指苌弘璧,是因为你身上中的这‘一见如故’,是不是?”
他说到“一见如故”四个字,有着说不出的艰难,就好象这几个字,是一个一个地从他的嘴里蹦出来。
詹日飞道:“想不到霍兄也知道这修罗教的‘一见如故’。”
霍小弟道:“闻名天下的毒药,我见过的,还不少。”
詹日飞道:“你既然知道这修罗教毒药的厉害,当知中之即死──”
霍小弟截着他道:“世人都知修罗教的‘一见如故’中之即死,却不知道中毒之际,若是以内息逆转‘铁连环’锁封住方向相反的穴道,就能支撑十数日。”
──“我适才割开你的衣衫之时,见到你的背心之上,已有三道碧色的斑痕,向四处延散,分明是以铁连环逼抗此毒至此所留。除了‘一见如故’,世上再没有别的毒药,能留下如此形状的斑痕!”
──“看你这斑痕的形状,由此推想,你应该是在五天前遭遇到了修罗教的人!而那‘一见如故’的部位,应该是前心!”
詹日飞终于叹道:“没想到,你对修罗教秘不相传的药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居然已经不再问下去了。
霍小弟却悠悠地道:“你错了。对‘一见如故’有研究的不是我,而是唐天浩。他为了看清这‘一见如故’的来历,曾经一连九天不歇,剥验过四十一具尸体。”
他的话,詹日飞好象没有感到意外。
──唐门的人,又怎么能容忍别门教派,拥有胜过唐门的毒药。
──身为唐门的希望,唐天浩虽然骄傲,却懂得自己的责任。

霍小弟又道:“不过你莫忘了,我认得唐门的小唐。若不是他,我也不会认得这闻名天下的毒药。”
他的话,到这里,就没有说下去。剩余的话,他毕竟没有说出口。
──他之所以认得这毒药所遗留的痕迹,是因为他曾亲眼见过那一次唐天浩验查唐门所有收集到的尸体,听到过唐天浩如数家珍般细细地讲述他的每一个发现。
他一时间已经忘记了,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唐门长门的第一人。可是他的心里, 却清清楚楚记得那晚和小唐的一醉。
也就是在那次两个人都喝得很醉的时候,他听唐天浩论起各个门派的毒药。这眼高于顶的唐门贵介,对于除了本门外的任何毒药,都是不屑一顾,却对修罗教的“一见如故”赞不绝口。
喝得醉熏熏的唐天浩,用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手,轻轻敲打着长桌,醉眼朦胧中,仍在对他的发现品头论足。
直到现在,唐天浩的话,依然在他的耳边回响。
──“铁连环只能锁住毒气的散发,但是每次以内息逆运铁连环,都会使毒性更深一层。以后每每于毒发之时,尤其是午时子夜,血脉阴阳极至之际,越发痛不可忍。所以运转铁连环,无异于饮鸩止渴,只是欲止而不能!这毒药名叫一见如故,多半就取的是朝夕相伴,一中此毒,就再也摆脱不了之意。”

霍小弟的心,已经骤然抽紧,不知道是因为唐天浩那言犹在耳的话,还是紧张于这毒药的狠毒。
耳中却听詹日飞道:“就算是我中的是‘一见如故’,也与霍兄无关。”
霍小弟道:“不错!这是与我无关,但却是和苌弘璧有关!就算是修罗教寻上了你, 那毕竟是江湖黑道的一脉,还也就罢了。可是你这左胁下的‘大慈悲掌’又怎么说?! 上清寺的无上绝学,该不会是自己跑到你身上来的吧!”
詹日飞又是一怔。
霍小弟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
“修罗教的死对头之一,就是上清寺。就连小小的孩童,也知道他们的名字虽然古怪,却也算是领袖武林的一脉名门正派。”
他又道:“上清寺的寺规森严,他们的‘大慈悲掌’从不外传,两百多年来更是连俗家弟子也没有收过。上清寺是有名的方外侠派,多少年来,除奸惩恶,不知有多少恶徒,死在他们手下。”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詹日飞,道:“上清寺名声在外,是因为他们公正持重,从不滥杀无辜。每一次出手,都是在接获武林中流传的‘侠义牌’之后,而侠义牌所通辑的,哪一个不是十恶不赦的败类?”
他的嘴唇已经在颤抖:“你若不是惹下了‘侠义牌’, 又怎么会中了上清寺的绝学‘大慈悲掌’?”
詹日飞轻叹一口气,道:“你又是怎么看得出,我左胁之下,中的就一定是那‘大慈悲掌’?”
霍小弟已经是在冷笑:“倘若是别人,多半就被你瞒过了,可是你却骗不了我!大慈悲掌虽然名曰慈悲,但是力道之狠毒,能碎人心肺于无形,正是犯了佛家的大忌。它的名字叫做‘大慈悲掌’,就是提醒使用之人,要时时刻刻,心怀慈悲一念,万不可轻易伤人。上清寺多年来,只遵守侠义牌的号令,正是唯恐于是非难辨之际,误伤了好人。这等霸道的掌力,一旦中了,便令人全身血脉沸腾,即使不死,人的身上,也会被炎炽激黥出点点的暗红斑点。你背上的红斑,越是靠近左胁一侧,越是黑重,那不是左胁下曾中了‘大慈悲掌’又是什么!”
他越说越激动,忍不住大声道:“这正邪两派,一向是水火不容,如今都伤到了你,莫非你满口的仁义道德,原来是个受黑白两道追杀的恶魔!我真是看错了你!”
一刹那,自幼就曾聆听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这世界上,有笑面的菩萨,也有笑面的老虎。”伴随着的,还有那一声熟悉的叹息。
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眼眶之间,已经红了。握着‘阴阳犴’的手上,已经凸出了青筋。
他的眼睛里,是一丝怨恨,失望和痛苦:“你骗得我好苦。想不到,归根结底,你也是个要抢夺苌弘璧的人。我难道说错了你了么?!”
詹日飞的眼中,突地精光一亮,这一亮,似是微有怒色的亮,但是光芒一闪即过,终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玲珑山庄的人,果真是才学渊博,令人佩服!听你这一说,我即使不是,都好象是很难。”
他斜睨了霍小弟一眼,道:“你若是认定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恶徒,为什么还不动手?”

他深深的眼睛里,是见不到底的平静,平静得不起波浪,那一双黑如暗夜的眸子里反射的,却是霍小弟涨得通红的脸,和站在他身后那男孩的眼睛。
──此刻,那苌弘璧细小的眼睛里,显现得竟是无比的兴奋。

霍小弟的手却在颤抖,连他的身子也禁不住微微发抖。他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额头上的青筋,也在不住地跳动。
慢慢地,他的短剑,终于缓缓地扬起。他举起这短剑的时候,就好象这柄剑有千斤重。他手中的“阴阳犴”竟然发出“嘶嘶”的响声,好象一条黑色的毒蛇,转瞬间就能盘身而上,向它的目标,施以死亡之吻。
──这“阴阳犴”上,似是附着着一股魔力,在它的毒吻之下,竟可以隐隐闻到一股腥臭,伴随着那“嘶嘶”的响声,传了过来。
黑色的剑身,映射出詹日飞的脸。詹日飞的脸色,居然依旧很平静。

半晌,霍小弟一咬牙,突然足尖一踢,解开了詹日飞的被封的穴道。
这一招大出那苌弘璧的意料。他的疑问的目光,已经投向了霍小弟。
可是霍小弟毕竟没有看着他。
只听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拔你的剑!”

苌弘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连詹日飞也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什么?”
霍小弟的目光,依然是气愤与痛苦,他的牙,依然咬得紧紧地。他的话,就好象是从牙缝儿里蹦出来的:“我乘你不备,制住了你,你一定心中不服。”
说着一抬足,踢过地上詹日飞的长剑,续道:“我们玲珑山庄的名声,不能在我的手里毁了。有种的,就拔你的剑!”
詹日飞的眼睛里,突然涌上了一股暖意,他终究没有从地上站起来。
──莫非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只可惜,詹某的剑,不是对付朋友的。”
霍小弟厉声道:“谁跟你这魔头是朋友!你还不拔剑?!──玲珑山庄的人,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詹日飞看了霍小弟一眼,又道:“你若是认定我就是魔头,也就不用讲江湖的规矩。实不相瞒,到了现在,我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霍小弟嘶声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你以为告诉我这个,我就会心软,而你就可以找到不与我动手的借口?”
詹日飞却没有回答他的话,看了一眼窗外,他的脸色,一瞬间竟然变得灰白,他嘴唇蠕动,分明是想说什么,却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霍小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那弯山月正当头。月色惨白,“阴阳犴”上也斜斜地映出那弯山月的倒影,此刻竟然“嗤”的一声,在他的手中一跳。
──子夜,终于来临了。
霍小弟的脸色,也变得和那月色一样的惨白。
──“原来已经到了子夜。”
──“原来你的‘一见如故’,在这个时候发作了。”

詹日飞还是说不出话来。他的面容,因为痛苦而抽搐扭动,他的嘴唇,都已经咬出血来。这体内气血翻腾,浑身如被千万刀割的痛苦,在霍小弟看来,就好象是一场噩梦。一场他十分熟悉的噩梦!一时间,与唐天浩的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得就如同就在身边。他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突然,他的袖子一动,低头望去,却是苌弘璧不由自主地死死地抓着他的袖子,脸色也变得象是死人。
霍小弟安慰他道:“你别担心,有我在,他不会伤害你的!”
他的话,让苌弘璧安静下来,可是他手里的剑,却变得更加的犹豫,一会儿提起,一会儿放下,说什么也刺不下去。
詹日飞虽然被“一见如故”的药性折磨,可是他看着霍小弟的那双眼睛,却没有半分的变化。这双眼,依然似是可以洞察一切──苌弘璧真恨不得剜出这双眼睛来!
霍小弟的脑袋,已经变得好大:“你以为你的‘一见如故’发作了,我就不敢杀你么?”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一想到詹日飞在骗他,他就说不出地伤心?他认识詹日飞不过是两天的事。萍水相逢,如同倾盖之于陌路,逝水之于一纵,是江湖上再平常没有的了。
詹日飞的嘴角,却微微地牵了一牵。虽然他很虚弱,虽然那“一见如故”对于他的伤害,已经令他痛彻心肺,但是他的嘴角,还是牵起一线。
──霍小弟没有看错,那居然是一丝微笑,一丝骄傲的微笑。

“嗤”的一声,泥土飞溅,“阴阳犴”已经直直地插到他面前的土地上!
只听见霍小弟的声音道:“我玲珑山庄,从不杀手无寸铁之人。我下次再碰到你,就绝不会手下留情。你多行不义必自毙,所以莫让我再碰到你,你也别再打这孩子的主意!”
话音落地,他的短剑已入怀。他携着苌弘璧的手,大踏步地走出了庙门。
──只是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头。是不是他怕自己一旦回头,就会改变了主意?

山风阵阵,夹杂着无穷无尽的雨意,间或闻听夜鸟的低鸣,宛如一曲乱得没了章节的悲歌,搅得人心已乱。霍小弟的身影,就消失在夜幕里。

(九)

巨大的庄园,漆黑而沉默。深邃的庙堂,一重又一重。
疏散的灯火,星星点点,散布在树林间。风中依然充满了浓厚的雨意,和淡淡的花香。一重又一重的竹帘深垂,将百丈红尘,全都隔绝在帘外,却将满山遍野的雨意,深深地藏在了庙堂之中。
花子风在这凄凉的月色中,又一次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因夜风下的那种心热的跳动,影响到自己的情绪。他的脚步放得很慢,为的是让隐藏在四周的神秘的高手们,认得出他的脚步,也认得出他来。尽管他对这里,已经熟得不能再熟。
身为花风子一家的长兄,他和同在锦师堂共事的燕子轻不同。他的小心翼翼,来源于对他的主人的敬仰,而不是畏惧。

一条长廊,直通到庄院的最后。远处更鼓传来,已三更。
花子风的脚步频率没有变。干燥硬朗得象核桃的脸,干干净净的,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手,都表明他是个很有效率的人。
灯,突然在一间沉重的大厅里,亮了起来,仿佛早已经料到他的到来。

花子风来到大厅前,恭敬地垂手停下。
厅前依旧是层层的竹帘,仅容刺眼的灯光,稀稀疏疏地透了过来,却锁住了大厅内的一切秘密。
“邵都统有密函到来。”
竹帘卷起,一个垂髫童子,出来接过传书。一阵淡淡的檀香,便随着卷起的竹帘,飘散出来。
清烟缭绕之中,一只嶙峋枯瘦的手,将传书自那童子手中接了过来。看过传书的脸上,仍然没有半点表情。
或许,任何试图琢磨他表情的努力,都是枉费心机。

殿堂黑暗,那一枝残烛上,跳动的是暗淡的光亮。是不是因为殿堂的主人,喜欢黑暗,喜欢在黑暗中,观察他的对手?
一个阴沉的声音,来自垂手侍立在一旁的人,打破了殿堂的沉静和黑暗。
揣摩着,侍立在一旁的人小心地道:“到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到时候若是还追不回那件东西,流落到了京城,只怕就是杀尽了襄阳所有的人,都无法挽回。”
──“不知到了现在,邵都统是不是已经寻到那人的一些踪迹?”
而那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透露出一丝不快:“邵继祖调动了王府的禁军,和锦师堂的半数人马,到现在居然还是一无所获。”
垂手站在一旁的人小心翼翼地道:“王爷,那邵都统的对手,毕竟声名在外,身份尊贵。更何况,学生已料定他此番出走,为了掩饰踪迹,必定隐姓埋名,抄捷径直取京城。即使是学生图以他的画图,却因为兹事体大,襄阳王府又不能明白张扬,未免束缚了我们的手脚。邵都统此行不顺,也应该在意料之中。”
座中的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寒光。阴侧侧的声音骤起:“他拖的时候越长,走脱的机会就越大,这怎么能不让本王着急!”
沉吟着,垂手站在一旁的人道:“学生以为,王爷即使不悦,也不要对邵都统有所责怪。邵都统身受王爷大恩,又是难得的人才,对此事必定会全力以赴。此外,王爷应该知道,他还是王爷获取霍家‘玲珑眼’的关键,总不要让他心存忌怨。”
庙堂中坐着的人冷笑道:“若不是本王讨到了赐婚的圣旨,那玲珑山庄霍家的长女,岂能这么容易就许配给了他?邵继祖眼下对本王感恩戴德还来不及,怎会心怀忌怨?”
身边的人道:“王爷等那玲珑山庄的霍家长女之嫁,已经很久了,可是邵都统对那霍家小姐,却好象是一往情深,他这人心思灵动,若是被他猜到王爷的心思,恐怕──”
庙堂中的那人慢慢地打断他的话,道:“你没有听人说过,爱上自己心爱女人的人,就算是以前心有九窍,也会变成一个呆子。邵继祖以前即便是聪明绝顶,现在也得乖乖地呆在本王的掌握之中!”
香烟缭绕中,那人的面孔,一时间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冷笑着,只听他喃喃地道:“霍玲珑呀霍玲珑,若不是历代霍家的长女,直到出嫁的那一日,才会开启她们的‘玲珑眼’,本王又怎会等你等到这个时候!”

(十)

霍小弟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在发胀,翻乱的心绪,也如这阵阵的夜风。他漫无目的地疾行,不知不觉间,已经奔出了十余里路。
身边那苌弘璧的手,已经被攥得发痛,他的脸,已经被山风吹得生疼,这奇怪的少年,却硬忍着一声不响。能被霍小弟握着手臂,对于他而言,就好象已经很满足。
正行间,霍小弟突然停步。只因他已经脱口叫了出来:“不对!这不对!”
他身形骤顿之下,苌弘璧身无半点武功,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地向前跌去。
霍小弟这才意识到他还握着苌弘璧的手臂,急忙扶住他,温言道:“你小心了!”

夜色中,他触到的,却是苌弘璧热切的眼睛。他那小小的眼睛,虽然依然有着惊恐,却第一次没有了戒备和怀疑。
霍小弟突然觉得不忍。他蹲下来,温言道:“我知道你就是寒水宫的苌弘璧,我叫霍小弟。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苌弘璧点了点头,依然有些吃力地说道:“我知道──”
霍小弟奇道:“你知道什么?”
苌弘璧道:“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霍小弟不禁微笑起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句话,似乎问住了苌弘璧。迟疑了很久,这不同寻常的男孩结结巴巴地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听着他这浑没道理的话,霍小弟忍不住又是一笑,说道:“你放心,我一定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让寒水宫的人找不到的地方。”
他的神色一正,接着道:“只是在出发之前,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又是怎么会说话了?你不该会是一路上都在装哑骗我?”
苌弘璧羞涩地一笑,慢慢地道:“我没──有骗──你。我刚才──是觉得喉──咙里奇痒,全──身又焦──躁难忍。见到你对那黑──衣相公动手,不知不觉间就──喊出声来了。”
他一提起詹日飞,霍小弟又开始莫明其妙地发起呆来,喃喃地道:“这不对!”
苌弘璧看着他,好奇地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不对?”
不知怎的,他的这句话,在霍小弟的耳朵里,仿佛已经变成了千百个人的大吼。他就好象挨了一鞭子似的,突然跳了起来,道:“我是说刚才这里面有点不对头!”
苌弘璧道:“有什么不对头?”
霍小弟的脸色已经变了。一个念头,已经开始象大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手一时冰凉。
他的声音,也变得苦涩:“我──一定──要──回──去──问──他!”
也不等苌弘璧说话,他就拉着他,就象一支射出的箭,飞了出去。
一支回头的箭。

霍小弟闯进那破旧的小庙时,心已经怦怦地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紧张。
他看到詹日飞的脸时,紧绷着的心,才放松下来。
詹日飞的脸色,仿佛已经好多了。更确切地说,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就好象刚才被“一见如故”折磨得半死的那个人,跟他毫无关系。
霍小弟这才发现,自己对面前这个黑衣人的武功,知道得实在是太少了。
──他的每一次出手,自己好象都没有看到。
──他在遇到自己之前,就分明已经身中修罗教的“一见如故”,和上清寺的“大慈悲掌”,却仍能制穆修权于前,战寒水宫二使于后。
──这个黑衣人的身上,究竟隐藏着多少秘密?

奇怪的是,詹日飞见到他和苌弘璧,好象一点也不意外。霍小弟却突然发现自己这么冒冒失失地又撞回来,就好象是后面跟撵着七匹狼的兔子。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说话。
终于,霍小弟忍不住道:“你怎么不说话?”
詹日飞道:“不知霍兄想要我说什么?”他的眼睛里,已经慢慢地涌上一股笑意。
霍小弟跺脚道:“你──!你难道一定要我说出来?!”
詹日飞道:“霍兄的心思玲珑变化,在下实在是猜不出来。──霍兄希望我问的,是不是‘霍兄不是已经走了么,怎么又去而复返?’这句话?”
霍小弟道:“正是!我去而复返,是因为我想不明白!”
──“你若真是为了苌弘璧而杀穆修权,大可等到穆修权杀了我之后,再来动手。那样岂不是更令你少了后顾之忧?穆修权和我一除,在场的众人,又有谁能拦住你?”
──“你若是为了与寒水宫争夺苌弘璧,也大可等到我与寒水宫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而不必事先拦住我。”
──“你若是为了苌弘璧,又何必告诉我,苌弘璧就是这孩子,以便凭空多出一个敌人?”
他气鼓鼓地道:“我刚才想到的一切,明明都是破绽,你为什么不辩白?你是不是成心要我的好看?”
──话音刚落,这才想起来,自己何时给过他辩白的机会?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管不顾地感到委屈,好象这一切的错,都是詹日飞的错。

詹日飞却笑一笑,道:“我即使不辩白,霍兄不是也洞悉一切?你这不是又回来了?”
他慢慢地接着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是不相信你的推断。若是你相信你的推断,这一指就已经能制我于死地。你若是相信你的推断,你早就一剑刺死我,我们又怎能在这里从容地说话?”
霍小弟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刚才的推断有破绽,并不是说你就没有半分嫌疑。你若是清白,那上清寺的独门绝学‘大慈悲掌’,怎么会自己跑到你的胁下?”
詹日飞迟疑着,许久才道:“倘若我不告诉你,只怕永无宁日了。你既然已经与襄阳王府为敌,也是迟早要知道的──实不相瞒,会使这‘大慈悲掌’的,早已不止上清寺一家。”
霍小弟道:“除了上清寺一家,还会有谁会使这掌法?上清寺立寺百年,能人辈出,还会让人偷去了这‘大慈悲掌’的掌谱?”
詹日飞道:“其实这‘大慈悲掌’,从未有过掌谱,历代的掌法相传,都是口授。偷是无从偷起的。”
霍小弟道:“那么别人又怎会学得这套掌法?难道你是说,那上清寺已经归附了襄阳王爷?”他摇头皱眉道,“这可也不符合他上清寺的寺规呀。”
詹日飞道:“上清寺虽然没有归附襄阳王爷,但是这‘大慈悲掌’,的确是曾经流传在外。而这掌法外传的事,上清寺的僧人一直是秘而不宣的。”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道:“有时候,面子的确很重要。”
霍小弟道:“这学了‘大慈悲掌’的人,到底是谁?”
詹日飞道:“会‘大慈悲掌’的这个人,跟襄阳王爷却是大有渊缘。这个人霍兄多半在襄阳王府里和他会过面。”
他注视着霍小弟,一字一句地道:“这个人就是‘千变万化黑妖狐’!”
霍小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智化?”
詹日飞道:“不是他,还会有谁。”
霍小弟道:“这只狐狸从未出过家,即使是出家,他怎会一出就出到上清寺去?他如果跟上清寺没有干连,又是如何能偷学到这‘大慈悲掌’?”
詹日飞道:“他虽没有出过家,跟上清寺的干连却是有的。他学到这‘大慈悲掌’,其实也不应该算是偷学。只不过,江湖上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是很多。我虽然知道‘大慈悲掌’流传在外,若不是他在我左胁下按了这一掌,我也不知道会这掌法的人,就是他!”
霍小弟好奇地道:“上清寺的僧人既然知道这件事事关重大,又自命清高,寺规森严,向来不与官府打交道,他们若是得知智化学得这掌法,怎么能坐视不管?他们什么时候,怕起官府来了?”
詹日飞道:“只因他们实在是无可奈何。传了这掌法的人,虽然是被蒙蔽之下才让智化学得这门武功,却也是名正言顺,谁也无话可说。”
霍小弟眼色一亮,道:“由此看来,六年前上清寺的住持突发疾症,翌日即坐化西归,恐怕多多少少,和这‘大慈悲掌’失之于他人有关。”
詹日飞道:“这其中的缘由,只怕是谁也无法得知的了。”话虽如此说,他的眼中,已经流露出赞赏的神色。
霍小弟却道:“你说这话,是不是为了顾全上清寺的颜面?你自己是不是早就猜到这其中的奥妙?”
詹日飞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岔开话题道:“我和霍兄,毕竟是萍水相逢,既然你心中见疑詹某,内中的缘由,原本就无意多说,霍兄,你的目的已经达到,咱们就此别过。”
霍小弟转着眼珠,道:“你说别过,就别过了?你不把话说清楚就想走,只怕没那么容易!”
詹日飞这才发现,玲珑山庄的人,不讲起理来,比女人还要令人头疼。
所以尽管知道霍小弟要跳起来,他还是必须把话说出来:“霍兄若不带着苌弘璧快走,只怕一会儿就走不了了。”
这一次,霍小弟却出乎他的意料,没有跳起来。他好整以瑕地道:“只要是小邵不在,我一时半会还不用走。”
詹日飞道:“霍兄你莫忘了,如若给追兵发现我们的行踪,邵都统就很快会跟上来。”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一变,苦笑道:“来得好快!只怕现在要走,已经太晚了。”
霍小弟身怀“小楼一夜听花语”,也隐隐听见庙门外,重山中,传来了无数细细碎碎的声音。
──是夜行人的衣衫擦着树丛中的枝条的声音,还有因为连日阴雨,靴子不时陷入泥浆的细微响声。
只不过,这些细微的响声,很快就被另一种嘈杂所吞没!

月色突然消失了。
不,月色没有消失,是漫天惊起的夜鸟,振翅而飞,密密麻麻,遮住了整个的天空。
黑色的羽翼,扑打着空气中的雨意。
黑色羽翼张成的天空下,是由远而近的马蹄声,踏得满地的泥浆飞溅。
──追兵终于来了!

詹日飞笑了笑,道:“这回你即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注]写这部份的小节名,选择了遮鸪天,是因为古人写遮鸪来哀伤离别之情:盖其鸣声似是“行不得也哥哥!”这里却写詹日飞几番受制被疑,欲走无路,无法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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